暮溱眉心一跳,在看清楚她掌中之物时,几乎是下意识就要朝山下而去。然而灵沨只是握紧掌中的水|雷珠,却始终没有将其掷出。她最后看了那具蛇骨一眼,然后头也不回地踩上鲸骨天梯离开了乾都,此后再也不曾踏足这座王城。--在灵沨离开乾都的两天后,寄生在暮溱体内的双头蛇魂魄脱离而出,独自融回了蛇骨之中。他的这个举动远在众人的意料之外,就连暮浔也是在感知到蛇骨异动之后,才发现了此事。然而问题在于,没人知道暮溱的尸首究竟在何处。明曜从冥沧口中听说此事之时,又是在三日之后了。这些日子,恐怕是明曜离开西崇山之后最清闲的一段时日,冥沧给她安排了一间宫殿,虽然地方不大,但灵气充沛,水流温暖,明珠光辉。为龙崽招魂之后,明曜渐渐感到自己的灵力无法长久留存在体内,而是从自己的七窍百骸中缓缓流逝,她不时便会感到疲惫、嗜睡,因此大多数时间都留在寝宫,甚少外出。她意识到,这就是招魂带来的反噬。明曜对自身灵力的流逝其实并不在意,在北冥的时候,她已经习惯了压制本相之力的日子,那时她的状态跟此时也相差无几,因此在明曜看来,如今她的状况,也无非就是再回到那时而已。唯一不同的,是这些日子里,冥沧和云咎来她宫里的次数,开始变得非常频繁。这两人像是商量好了似的,一个每日清晨来给她输送神力,一个总在傍晚过来,站在她榻边一言不发地盯着她。明曜被冥沧盯得毛骨悚然,显然,即便知道了对方是自己的血亲,他们依旧不太清楚该如何相处。明曜在又一次感受到冥沧如炬的目光后,非常无奈地结束了艰难的装睡,她眨巴着眼睛看向他:“哥哥。”冥沧移开视线,却并没有像往常一样转身离去,而是对她道:“灵沨离开了乾都,我……的那个魂也从暮溱身体中离开了。”明曜微微一怔,默默地点了点头,她对灵沨的离开并不意外,只是没想到她会走得那么快。“暮溱的尸首不翼而飞。”冥沧接着道,“我和那个魂魄如今无法沟通,因此不知道他将其藏在了何处。”明曜这次倒是有些惊讶,她靠在床头沉默了片刻,有些犹豫:“有一处山洞……是暮溱和灵沨的定情之地。”冥沧似乎只是想找个话题和明曜讲讲话,却并没有将她的回答放在心上。事实上,他并不觉得自己的另个魂魄会好心到,将暮溱的尸首送回所谓的“定情之地”。因此他只是点了点头,随口应了一句,便又移开了话题。这次新开的话题,似是冥沧憋了很久的话,至少他的语气听起来比之前更加严肃郑重。“执法神现在日日都来见你?”冥沧蹙着眉,目光郁沉地落在穿着单薄寝衣的明曜身上,“你也这样见的他?”明曜:“……?”明曜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的中衣——虽然不算厚实, 但从领口到袖子也算是严严实实地捂着,看不出哪里有不得体的地方。何况……她有些困惑地看着冥沧:“可是你们来这里之前,都没有跟我打过招呼。”明曜这段日子精神不济, 特别嗜睡,若非感受到云咎或是冥沧的气息出现在屋中,她几乎可以睡得不分昼夜, 因此并没有什么机会可以在他们来之前整理仪容。她也不曾想到……冥沧居然会在意这种事。“……我不是这个意思,”冥沧有些语塞, 顿了顿,“男女授受不亲, 你如今这样同他亲近, 是还想与他再续前缘的意思吗?”明曜闻言彻底愣了,她知道冥沧或许对她千年前与云咎的事情了解一二。且他在尚未暴露身份之前,与她提起云咎, 语气中总带了些敌意。但这次不知为何,“再续前缘”这四个字从他口中道出, 竟然少了阴阳怪气, 多了几分忧虑的感觉。明曜下意识咬了咬唇:“我不敢这样想。”比起千年之前, 此刻北冥与天道的关系更加势如水火,且明曜已经决定要同冥沧一道返回魔渊, 她不再痴想云咎可以为她再一次违逆天道, 更枉论什么“再续前缘”。然而令她没想到的是,冥沧在听了她的回答之后,眉头一压, 竟然肉眼可见地生起气来。明曜不明所以地望着他:“你……”“既然舍不得, 就留在他身边不好吗?”冥沧的声音有些沉郁,“北冥已经无路可走, 你就算回去也没什么用。”他默了默,垂下眸:“北冥用不着你管。”明曜深深吸了一口气,深感莫名其妙之余,内心还冒出一股火气来。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身体不济的缘故,明曜的性子也没有之前那么温和了,她掀起眼皮认认真真地看了冥沧一会儿,赌气道:“我也用不着你管。”冥沧向来没听过明曜这样硬气的话,不觉有些怔愣,片刻却听她又道:“不是你说的吗?再也不管我和北冥之事了。”明曜轻轻哼了一声,小声嘟囔:“口是心非。”冥沧被她几句话堵得哑口无言,愣愣瞪着明曜的脸看了半天,最后妥协,默不作声地抬手探了探她身上的灵力——或许是因为云咎每日清早给她输送神力的缘故,这几日冥沧来看她,并没有察觉到明曜本相之力的消耗,只觉得是她恢复得实在慢了一些。“补药记得吃,一日三颗,往后回到北冥可没这些东西了。”冥沧垂下手,感觉自己同明曜已经无话可说了,他将几瓶灵丹放在明曜床头,将最后几句关切的话说得夹枪带棒,“珍惜你为数不多的好日子吧。”冥沧走了,留明曜一个人坐在榻上,为他东一榔头西一棒槌的没话找话而摸不着头。她托着下巴,默默回想起荒幕之畔跟魔魂聊天的冥沧——那时的他,似乎还没那么刻薄。好在明曜是个宽和的人,虽然不太理解兄长此刻的脑回路,但她还是很快就想开了。——冥沧着实是个情商很低的人呐。明曜将瓷瓶中的药丸倒入掌心,不多不少正好一日的量,她默了默,乖乖将药丸服下,觉得四肢百骸的无力感缓解了许多,便又缩回被子里继续休息了。
这些日子下来,除了身体乏力,灵力衰微之外,明曜没有再感觉到更多的反噬。陷入睡眠之前,她想,要是为龙族招魂的代价只是往后不能再使用本相之力,那也是十分值得的。第二日清早,明曜被顺着身体经络缓缓流淌的温暖唤醒,她睡眼惺忪地侧了个身,意识朦胧感到自己的手被人牵着动了动。然后她缓缓睁眼,对上云咎波澜不兴的漆瞳。明曜一怔,这才意识到神明这是在给自己输送神力。可是……问题是……纵然往日云咎也会在清晨前来,但通常都会在屋外等到她彻底清醒之后,才会进入。这样她一睁眼就对上他视线的情况,几乎是前所未有。明曜下意识地想要抽回手,却被云咎微微施力握住,他蹙了蹙眉:“不动。”明曜瞬间不动了,她保持着侧躺的别扭姿势,愣愣跟云咎牵着手,默不作声地打量着他。往日云咎过来看她,是明曜一日中最开心的时候,因为云咎习惯一边给她输送神力,一边阖眸仔细探查她身体的情况。神明的五官中,那双墨瞳最冷最凌厉,一旦他闭上眼,整个人的气质就会柔软三分,所以每当这个时候,明曜就有机会肆无忌惮地盯着他看,仿佛能从那张沉稳了许多的脸上,找回千年前西崇山小神明的影子。也只有在这个时候,明曜才可以完全放任自己流露出对云咎的爱意和不舍。可这一次,当明曜习惯性地将目光落在云咎的脸上时,神明却突然睁开眼睛,垂着眸,淡淡地向她回望而来。明曜一愣,措不及防地屏住呼吸,然后欲盖弥彰地想要躲闪视线。而云咎却保持着那样的目光,直勾勾地,不加掩饰地望她,片刻之后突然开口:“明曜。”明曜轻轻应了一句,开始疯狂回忆自己刚刚看着云咎想了些什么,她被他逮住的眼神有没有太明显,会不会令他不适。但是她却听到云咎忽然问:“你上次在东海渔村,曾误入过我的过去,对吗?”明曜心头一紧:“怎、怎么了?”然后只听云咎若无其事,没话找话般地问道:“我千年前惯用的一柄绿玉茶壶,有一日不翼而飞,昨日梦见,十分疑惑。”明曜:…………?那个瞬间,无数纷乱的念头自她脑海中飞驰而过——千年之前的西崇山十分拙朴,当时云咎那种吸风饮露的生活方式,能有个喝水的土碗就不错了,更别提什么绿玉茶壶。他莫非想起了什么……在试探她?明曜心跳乱了一拍,许久之后才慢慢道:“我记不起来了,本相之力的回溯,也不太会看到那么细节的物什呀。”云咎应了一声,继续阖眸给她输送灵力,两人便又沉默了下来。明曜这次不敢再看他,索性也闭起眼睛,可一旦陷入黑暗,人的其他感官就会被无限放大。明曜感到神力在自己体内不断流动,从指尖进入胸口,最后缓缓下移,进入小腹,再一点点扩散开……她本该非常熟悉这种神力流动的路线,因为明曜以往受伤时,云咎也是这样引导她的本相之力来回修复她的身体。可是如今……明曜的本相之力衰微,甚至不能完成这样全程的流动,因此如今在她体内的,就只有云咎输入的神力而已。当这种温暖如水,却明显不属于自己的力量走遍她的全身时,明曜忽然就不自觉地面红耳赤起来了,她的手指下意识攥住身侧的被褥,头一次意识到输送神力也是件很私密的事情。而且冥沧说得没错……她,她现在穿的还是寝衣啊。明曜的脑子忽然就乱成了一团浆糊,连心跳都完全错乱了。云咎这时忽然再次睁开眼,目光下移,落到双眼紧闭,耳廓通红的明曜身上,眸中泛起些微的疑惑。他轻轻拉了拉她的手:“为何心跳得这样快?”明曜如同溺水上岸的人,闻言猛地睁开眼,一把将手从云咎掌心抽回,她朝榻内移动了几寸,视线躲闪,干巴巴地笑了声:“我……热。”云咎默不作声地打量她:“你的本相之力一直没有恢复。”明曜点点头:“这是招魂的反噬,我自己知道。”神明指尖垂落,点了点近旁床榻的空位:“所以,过来继续。”明曜将脸转向墙壁:“不、不合适吧。”云咎:……?“有什么不合适的?”说漏嘴了!明曜反应过来,下意识地找补:“本相之力如今无法恢复,您再怎么给我输送神力也无济于事啊。何况您还要为伏尊输送神力呢……每日将这样多的神力耗费在我身上,不、不太值当。”“明曜,”云咎望着她的眼神逐渐沉下来,指骨一下下轻叩床榻,一字一顿地低声道,“过来。”明曜小心翼翼地觑了他一眼,见云咎又摆出了那种拒人千里之外的冷脸,反倒是安心了一些——至少他一旦摆出这张脸,她便很难将如今的云咎与千年前的他联系起来了。她听话地挪回云咎身前,像只幼鸟似地歪头看他。片刻,只听云咎淡淡的声音在她耳畔响起:“你似乎还是没搞明白自己的位置。”“明曜,在我这里,你比伏尊重要得多。”他望着明曜忽然睁大的双眼,伸手轻轻抚上少女的发顶,眸中寒凉的神色一点点化为温柔的光点。神明的指尖轻轻蹭过明曜眼角细腻的皮肤,像是在抚摸小鸟面盘的绒羽。片刻后,明曜听到他呓语般的声音自耳畔响起。“明曜……千年前,我是不是就见过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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