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耀话音出口, 周遭的魔魂乃至一旁默然而立的灵沨,都诧异地望向了她,独独冥沧深蓝的眼眸低垂, 叫人分辨不清其间的情绪。海水拂动着明耀身上的浅蓝色纱裙,少女孤身站在蓝鸟法相之下,容貌尚显得秀弱, 眉宇间的神情却很坚定,她的目光从暮浔身上移开, 望向暮溱,望向一众魔魂:“给东海一个未来吧, 也给北冥……再选择一次的机会。”她望着那些被龙崽子抱住的魔魂, 良久的沉默之后,就在她即将放弃的刹那,一个微弱的声音从不远处传来:“我愿意。”明耀循声望向那个梳着蝶髻的女孩——她拥着怀中一个粉雕玉琢的龙崽, 目光柔和,却唯独不敢与冥沧对视:“将这具躯体还给她吧。我已在魔渊活了这么久, 从未想过自己能够离开北冥, 更未想过我也能够得到……东海这样的生活, 而今夙愿已了,我……别无所求了。”“澄珠?”冥沧怔怔看着小魔魂, 眼底闪过一瞬不可置信的受伤, “你……”“对不起,冥沧。可是澄珠是她的名字,不是我的名字啊。”小魔魂眨了眨眼, 抬头朝冥沧笑了一下, “说不定……我该是个男子呢?”小魔魂伸手轻轻抚了抚龙崽的脸蛋,随后紧紧攥起拳, 含泪朝冥沧伏下身。北冥没有礼节,小魔魂对他行的是东海至高的大礼。她垂下头,轻声道:“冥沧,谢谢你……等我们回到东海,请再给我起一个名字吧……我想你好好的,不想看着你灰飞烟灭。”在小魔魂低伏的身躯之后,窸窸窣窣的声响传来,其余魔魂也各自伏下身,零零落落地低声道:“我……也愿意将身躯归还给他们。”“我也愿意的。”“冥沧,谢谢你……只要你还活着,我们就有希望。”“这五百年,我很开心。”“谢谢你带我们离开了北冥,我们应该知足了。”冥沧望着眼前伏地的魔魂,抿着唇,神色淡漠地注视了很久,最后才终于发出了一声自嘲的低笑。他仰头望着空中的蓝鸟法相,淡淡道:“明耀,但愿你往后……能记得你说过的这些话。”青年顿了顿,回首直视妹妹的双眼,一字一顿地重复着她之前说的话:“包括那句——若天道有错,便反了天道。”“我以后,再不会管你……和北冥的事了。”明曜心头仿佛压着一块石头,闷闷的,有些难过。她知道这是冥沧无能为力的妥协,但目前的情况,已经是她能够争取到的最好的结果了,她朝冥沧郑重地点了点头,轻声道:“多谢。”少女朝法相抬起手,指尖轻轻触碰了一下蓝鸟低垂的喙部,密长的睫毛一颤:“开始吧。”话音落定,蓝鸟法相应声而起,它清亮的叫声穿透深海的波澜,圈圈回荡,如同海底某种鲸类的声音。随着那鸣叫,魔魂们感到自己的魂魄被一种温柔而强大的力量托举着上升,缓缓脱离了熟悉的躯体,溶入无可觉察的孤独与黑暗之中。那种孤身一人,听不到回应的寂寥太过难捱,即便只察觉了一瞬,魔魂便开始绝望地挣扎起来。像是溺水之人不自觉地想要游出水面,魔魂们扭曲着,本能地朝着龙族子嗣的躯体扑去,像是想将自己重新嵌入那躯壳之中。“不要啊!”“要身体!好想回到我的身体里……”“不要再回到黑暗的地方……”“想要说话,想要拥抱,想要温暖。”“想要有人听见我的话……想要有人爱我……”“后悔可以吗?现在后悔来得及吗?”魔魂已经离体,这些心声明曜无法听到,可在本相之力的法阵中,她能够敏锐地感知到那些魔魂的情绪。那种悲凉而绝望的心绪使明曜的动作停滞了一瞬,她下意识望向冥沧,却见暮浔和暮溱的视线也同时与她相对。暮溱深吸了一口气,咬着牙关别开了脸,而暮浔依旧那样深深地望着明曜:“你此刻也听到了吗?在北冥的那几百年里,我都是听着这些声音过来的。”明曜脸色一点点白了下来,她的情绪被魔魂拖入沼泽,就连阵法的运转也滞涩起来,暮浔感到周身灵力微妙的变化,很快反应过来:“不要停!既然决定了,就不要回头!!”这句话的语气很重,像是在告诫明曜,也像是在对他自己重申。直到魔魂彻底脱离了龙族子嗣的躯体,暮浔才缓缓走到阵外,朝明曜道:“将它们交给我。”与此同时,阵法中灵力流转,龙崽的魂魄欢闹着扑入自己的身躯。书堂中沉闷的氛围瞬间被打破,重归躯体中的孩子们新奇地摆弄着自己的躯干和四肢,控制不住地在地上翻滚,打闹起来。咿咿呀呀的欢声在阵中蔓延,而魔魂原本悲哀绝望的情绪,也因此而变得空洞。那种空洞比起它们之前的挣扎更让人难过——是种尘埃落定的荒芜,仿佛失家之人面对着故居的断壁残垣。在这纯稚的欢笑,和苍凉的默然之中,明曜缓缓将本相之力收回体内。没有了法阵的关联,魔魂的情绪再也影响不到明曜,可她的悲伤却更加沉重,几乎将她压得喘不上气来。她望着暮浔身边的空地,泪水倏然而落:“抱歉。”暮浔一言不发地看了她许久,转身朝书堂外走去。明曜抬手抹去眼角的泪水,后知后觉地感到一阵虚脱的失力感从四肢百骸泛上来,她俯身撑着一个桌案,想要坐下,却被人轻轻托住了手臂。明曜转头望去,对上了灵沨水色氤氲的眼睛。“所以……他、他……”灵沨的话语断断续续地,欲说还休,眼底却还藏着一抹期待。明曜立刻反应过来,她垂眸避开了灵沨期盼的目光:“抱歉。”“暮溱和暮浔……他们与这些孩子不同。这些孩子在出生时就被融魂,与世间的因果尚浅,我方才能够一一复原。可是暮溱与暮浔被吞噬之时,已有千百岁的年纪了,我……做不到。”灵沨眼底的光亮一点点熄灭,她偏过头快速地眨动了两下眼睛,在明曜下一句道歉出口时摇了摇头:“你不用对我说对不起。”
“是我应该谢谢你,谢谢你救了东海。”她朝明曜扯出一个笑,缓缓站起身,“我并不认为这世上有谁十恶不赦,也不认为生于北冥就罪孽深重……明曜,你永远是我们东海的贵客。”明曜抬头看着她,想要说些什么,却不知从何处谈起,灵沨朝满地打滚的孩子们注视了许久,情绪才终于平复下来。她绕开明曜,朝不远处的暮溱走去,眸中的神情很微妙,没有爱意,但也没有仇恨。灵沨望着暮溱,像是望着自己一去不回的年少岁月,也像是望着古老画卷的一笔墨痕。她细细地、不厌其烦地打量着他脸上的每一个表情,哪怕她过去从未在他脸上见过这些愧疚、不安、焦灼、烦躁的情愫。可这也是她最后能看到的,活生生的暮溱了。她已经无法奢求再看到真正的他。她所爱之人,再也不会出现在这个世上的任何地方了。良久,灵沨收回目光,她什么话都没再说,兀自走入那些追逐打闹、满地乱爬的孩子中。“啊,当心呀。”一个小孩奔跑着撞在了灵沨身上,她弯腰扶住他,信口嘱咐。那孩子“哎呀呀”地喊着,紧紧搂住她的腰,才勉强稳住身形。听到灵沨的声音,他仰头朝女人笑了笑,浅蓝色的眸子温柔似水,仿若倾覆了她一整个青春的缩影。灵沨缓缓蹲下身,怔怔望着那孩子的眼睛,与他平视。忽然泪流满面。--明曜从沧澜庭离开时,所有的孩子已被灵沨送回了各自母亲的宫中,书堂除了定定坐在原位的暮溱,再没有其他的人。她慢吞吞地跨过沧澜庭的门槛,忙无目的地走在乾都清冷的宫道上,恍惚间生出了天翻地覆之感。明曜并未见过五百年之前的乾都,可此刻与她初入乾都时相比,确实已有海沸山崩之巨变。包括她的人生,也都朝着难以预料的迷雾中奔去了。明曜靠着墙根缓缓蹲下身,她抬手遮住双眼,在黑暗和寂静中审视自己身体的变化。“……哪怕这种方法|会极度损耗生命,也不会后悔吗?”脑海中再一次回响起回溯冥沧过去时听到的那个声音。然而她此刻观察自身,似乎除了本相之力消耗过多的虚弱之外,并没有什么其他的实感。损耗生命……究竟会对她造成怎样的影响?她还对冥沧说,会为北冥找到一条新的出路——她能做得到吗?她的身体能撑到那一天吗?还有……云咎。想到他,明曜感觉自己的心脏又一抽一抽地痛起来,她用力压了压自己的心口,像只啄毛的幼鸟似的,将自己的脸埋入膝头,团成了小小的一团。她不应该再去想云咎。他们之前已经穷途末路了,是她逼他走到的这一步。明曜用力地呼吸着,却再也憋不住,委屈地哭了出声。明明在来东海之前,她已经做好告诉他一切的准备了;明明在渔村的时候,他还答应了她的请求。不甘心,她真的好不甘心。他们毕竟也曾那样亲近,为何此刻连再见的勇气都没有了呢?“……云咎。”明曜呜咽着,哭得全身发颤,“我好痛啊。”少顷,身前却传来一声轻轻的叹息。明曜一怔,下意识地想要抬头,而冷香浮动,她的头顶在下一刻,被一只温柔的手掌沉沉按住。 六十九章明曜低着头, 双眼微睁,感到熟悉的神力自天灵感倾泻而下,刹那将她的全身包裹, 如同浸入温泉那样舒适。云咎没有说话,甚至控制着没有让她抬头,他默然的态度令明曜胆颤, 因此即使身体的无力有所缓解,但她身上细微的颤意依旧未能停下。“还疼吗?”云咎感受到她在发抖, 掌心微动,片刻后, 又是一阵源源不断地神力涌向明曜的四肢百骸。她听到他平静的声音, 虽然淡淡的,没什么情绪,但也确实不是之前那样疏冷压抑的语调, 明曜这才松了一口气,轻轻摇了摇头, 小声道:“多谢神君。”云咎感到少女柔软的银发在自己的掌心小幅度地蹭了蹭, 酥酥麻麻的, 像是小动物温软的皮毛。很乖,乖到令他生出了一种……明曜离不开他的错觉。这种错觉的出现很可怕, 因为随之而生的, 是他心底缓缓生出的安定和满足——这种感受,是在明曜未曾出现的那些年里前所未有的,就好像是她的存在让他生出了鲜活的情绪, 和显而易见的软肋。而最关键的是, 云咎知道明曜所表现出来的这种温顺,其实也是一种假象。纵然眼前的少女从外貌到性格都柔软得像一团棉花, 可云咎知道,一旦被她所认定的事情,哪怕艰难坎坷,哪怕会弄得自己满身是伤、众叛亲离,她也一定会去做。之前,虽然云咎离开了沧澜庭的法阵,可他神识却也一直留意着其中本相之力的变化。为东海龙崽招魂几乎是一件不可能的事情,可明曜却真的做到了,那个法阵与她的本相之力休戚相关,云咎在此之前从未见过,更不知道她会为此付出怎样的代价。因此,当他看到明曜小脸惨白,虚脱无力地走出沧澜庭时,一时竟很难说清他心中生出的究竟是一种怎样的情绪。至少,在听到明曜轻声喊出他名字的那一刻,他是真的很想很想把她紧紧拥入怀中。分明是她推开他的,是她不惜用神血损害自己的身体,也要逼他解除咒印。而如今这样可怜兮兮地喊他的人,却也还是她。云咎心下思绪纷乱,却半点也不曾表露在脸上,因此在明曜答话之后,彼此间蔓延的沉默又一次令气氛压抑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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