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呃……对不起啊。”邝木尴尬地揉了揉鼻子,“我知道那个炸掉的是煜初,但是……那是什么人?”明曜回过头,顺着邝木指引的方向一路望去。不远处的海面上,不知何时出现了十几名全然陌生的神祇。他们正仰头望着空中洒落的凤凰雨,眼神怆然,肃穆而哀切。明曜心念一动,忽然间,仿佛明白了什么。身旁,极夜不知何时走来,他将手腕搁在船舵上,静静看了那些神祇一会儿,突然道:“这不是……都找到了吗?”明曜侧头望向他,耳畔,却是云咎暗含隐痛的声音。“一定要记得……要想办法在玄霜境中找到他们,然后像唤醒我一样……去唤醒所有被天道吞噬的神祇,让他们悔……”让他们神悔。“或许煜初早就预料到了今日, 因此才会以这种方式陨落,在最短的时间内,将这些神祇引来此地。”极夜挑眉望向明曜, “凤凰做到了这个程度,你的三成概率,是不是能增加一些了?”明曜没有答话, 只驶船向前,迎着那些神明侧首望来的目光, 颔首道:“前辈。”那几位神明看到明曜这一船人,竟没有半分诧异。倒是其中一名鹤发青衣的老者旁若无人地负手上了船, 盯着甲板上那些神情空洞的神明看了许久, 最后含笑摇了摇头,轻轻摸着一旁船舷上昂首而立的公鸡,对着海面上的其他神祇笑道:“世事还真是神奇啊。不成想在这最后一日, 我们果然看到了这些孩子。”“最后一日……”明曜轻声重复了一遍,“您知道今日是您的……”老者和缓地点点头:“愿意来到这里的, 都知道今日会发生什么。否则, 如果我们今日不死, 又怎能留在玄霜境中,与你们相见?”极夜道:“几位前辈冒死赶赴此处, 与我们相见, 是有何指教?”老者道:“天道之事,纵然我等被蒙蔽多年,却也有一份责任。如今天命将近, 只希望能勉力为后人铺一条路罢了。”邝木闻言心中大安:“那太好了!您瞧着是什么都知道了, 那、那便神悔吧!还说这么多做什么?”此言一出,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到了邝木脸上, 这话说得太不委婉,就连邝木自己反应过来之后,都有些讪讪。可那老者非但没有怪罪,反而继续笑眯眯道:“是啊,没错。天道应众神心念而生,若众神悔过,自然可以削弱天道之力。可是……我们为什么要悔过呢?”这言辞有些凌厉,可老者的神情却和缓非常。他转眸扫视众人,通身亦有不怒自威的气魄,却在许久后沉沉叹道:“只是一念起。”邝木嗫嚅着不再多言,明曜亦是继续沉默着。“悔”之一字太重,古往今来多少人都做不到,哪怕是神明也不例外。何况,如今的局面正如那老者所言,缘起只在众神一念之间。人间百姓心有所愿,拜佛求神。可身而为神,又如何能做到生而无念,无欲无求?古来苦修方可正道,从未有踏坦途而登高阁的说法,且对于这些神明而言,天道不过是在万丈迷津之中指了一个方向,又并非不劳而获,自然无处可悔的。明曜早就料到这点,她知道“悔”字从心而出,不可强求,因此闻言也只是稍稍沮丧了一会儿。倒是身旁的极夜忍不住冷笑道:“既如此,众前辈所要铺就的,又是哪条路?”老者沉默着,伸手拍船舷,旋即飞身下船,与其他几位神祇一道于海面上盘腿坐下。赤金雨落,蓝海碧波,十几位神明环圈而坐,对视一眼,齐齐合掌结印。“他们!他们这是想要!!”邝木见状,脸色突变,与神情逐渐沉重的极夜对视一眼,一时竟不敢吐出接下来的几个字。极夜朝他沉沉颔首,脸上泛上了几分焦灼,他抬头望向长空,喃喃道:“可史书上,从未有过任何记载。”明曜立刻道:“记载什么?”“堕神自戕。”邝木似费了极大的力气,才从唇齿间挤出这四个字。“什么?!”与此同时,海上众神动作一变,与身旁神祇对掌相合!浩荡神力骤然释出,八方沧海激荡,巨浪狂澜翻腾,生生要将明曜的木船掀翻过去!明曜急忙稳住木船,以神力压下眼前冲天巨浪。邝木扶着船舷,脸色极差,双眼死死望向大海中央的古神,心神俱颤,连五官都扭曲成了一团。“为什么?不是不悔么?他们为何愿意……”巨浪逐渐平息,以众神所处之地为圆心,金红的、沸腾的海水迅速蔓延开来!神血四面扩散,冲入海水的那一瞬间,明曜只觉得心脏都要停滞了。她木然展开神力裹住木船,以免混着神血的海水将其腐蚀,可做完这一切之后,她却如僵化一般,再也做不了任何。无法神悔,却愿为后人铺就的路——竟是这样!!!古神手掌相对,彼此的磅礴神力同时冲出,刹那间涌入彼此体内,震断彼此神脉!神祇之间互相屠戮相残,神力一瞬暴涨,顷刻堕神!而下一刻,因神脉寸断,由神力转化而成的浩荡堕神之力无处可存,只能在神明之躯中四处冲撞,最后与宿主同归于尽!这一切发生太过迅速,血染沧海,十几位古神同时堕神,又即将同时神陨,简直是前所未闻之事!此情此景,对于邝木极夜的震撼极大,两人死死攥住船舷,双眸紧盯着血海中央的那些人,竟像是完全定住那般!“不好!”神陨天相异常,血海之上,不知何时早已阴云低垂。
然而明曜抬眼之间,却见那几乎触手可及的黑云之中,竟生生裂开一道纵向巨口!随即,长空仿佛被一双巨手瞬间撕开,雪亮的强光刹那自天边激泄而下,前所未有的、几乎覆灭宇宙的神压兜头盖下,颤人心弦的怒吼,刹那在所有人心中回荡开来!“蝼蚁!杂碎!竟妄图翻天!!”明曜颅内俱颤,一口鲜血当即喷出!然下一刻,她竟余光瞟见海上众神体内流窜的堕神之力,非但不曾被压制,反而愈演愈烈,迎光朝那天裂之处疾追而去!天道狂怒,明曜颅内又是一阵过电般的狂嚎!刹那,她只觉周身天旋地转,堪堪扶着船舷才稳住身形。却不料,错眼之间,竟瞧见水下同样也是堕神之力暗流——竟是朝着这艘木船而来!!明曜刹那怔住,回首望向身后一众被困于玄霜境中神情木然的神祇,心头雪亮,顿时明白了什么!——是一招调虎离山。明曜撑着船舷,突然笑开,她咽下口中鲜血,低吼一声,周身金光骤亮,蓝鸟法相凌空而起,毅然伴着空中堕神之力一道冲向天裂之处!“自不量力!”天道注意力果然分散——或者说,祂从未将注意力转向明曜船上那些毫无利用价值的神祇身上!祂并未注意到,正在此时,堕神之力从船底而上,在一片神力拉扯的杂乱神光中,悄无声息地钻入了众神额前神印。明曜虽人在船上,可法相与天道神压周旋,自然无法分神。她如今虽继承凤凰神力,可到底实战技巧薄弱,一面勉力与天道纠缠,转移其注意力,一面硬抗天道在其识海中不绝的努嚎、狂笑,不久便已渐感疲倦。“予叔?!你怎么……!!”忽然,邝木惊喜的低呼自耳畔传来,明曜分身侧眸,顿时心神大振!“小明!撑住!”不知那些古神做了什么,原本早在玄霜境中被吞噬神力,化归木讷本相的馥予二神,在堕神之力的刺|激下,竟重新化为人身,而甲板上一众神祇,也纷纷清醒过来!“予叔……给你渡神力没有用,怎么堕神之力就行啊!!!!”邝木喜形于色,急问道。馥上前一步,和予并排而立,眉间纠缠着堕神之力的神印竟在刹那全黑!馥道:“怂包!神力顶个屁用!老娘早堕了!”邝木:“啊?!那其他人也……”予道:“傻小子,都被天道吸干了,不堕神,难道白当血包吗!有点气性没有!”馥仰头望向天裂之处,与予二人展开黑气涛涛的稻海法相,双手叉腰,气吞山河,不知朝谁呵道:“给老娘回来!!!”此言一出,明曜颅内炸裂般轰开怒然巨响,识海似在瞬间被天道怒极发出的强音撕裂!她只觉血气刹那上涌,七窍大开,鲜血如瀑般挂下,抬手一抹,竟沾了满掌的血!“我靠!!”邝木侧眼一瞧,被明曜吓了个半死,“你你你你……!!!”然而没等他哆嗦完,天上一阵雷鸣,大团堕神之力纠缠着从那白光中爬出来,贴着云间层层漫下,乳燕投林般地焦急,竟是要回到馥予二神身旁的架势!邝木再次震撼:“我靠!回来了?!还能这样?!”予哈哈大笑:“天道算是什么玩意儿?!老子的神力,九州田畴所奉,全给祂,吃得下吗!”馥:“等等,你这有点太狂……”邝木却深感有理,双眼发亮,拉住身边的人便道:“极夜极夜,堕吧!我们互捅一刀,也堕了吧!”“你别扒拉我。”邝木的手被拂去,一转头,却是与一位容貌清丽的神女对上了视线,那神女似也刚刚苏醒,扶着额头,神情还有些恍惚:“我不是极夜。”“对对对对……对不起,九川神君。”邝木后退半步,终于在恍惚苏醒的众神后方,看到了极夜的身影。“极夜极夜!”邝木朝极夜挥了挥手,“你站那么远做什么?”邝木是个武痴,自天道出现之后,他只顾着站在船头看神力对波,哪有功夫注意极夜的去向。因此自然忽略了,那同伴不知何时已经置身事外般远离了战场,如同之前驶船远离明曜那般。他孤身站在船尾,双手抱胸,面无表情地看着眼前这一切。审时度势也好,隔岸观火也罢,这样的姿态,终是让邝木心中产生了一点不自在。他知道极夜不会在回应自己,又转头去看明曜的法相,用衣袖胡乱替她擦了擦脸上的血迹:“你没事儿吧?我看那些堕神还能挡挡,你要不然先把本相收……”明曜此刻脑海中满是天道的尖叫怒吼,整个人能勉强撑住就不错了,哪里还能听清邝木在讲些什么。明曜如今的样子过于惨烈,邝木抹桌子一样给她擦脸,这边擦完了那边流,很快就把她的一脸血都给抹匀了。邝木眼皮抽了一下:……他不好意思地把袖子给放下了,刚想跟明曜道个歉,却在这时,变故突生!“啊!!!!!!!!”那尖叫太过突然,又是从甲板上传出来的,众人心中悚然,当即回头。却见一身黑衣的极夜,不知何时已经站在了甲板上围坐着的神明背后。他手握一把非银非铁的长刀,那长刀上沾了神血,愈发危险凌厉。他足下,滚落着三四个神明的头颅和残躯,死不瞑目,神血狂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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