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北冥的时候,即使魔族对她释放出了足够的善意, 但这种无意流露的目光却仿佛一堵无形的高墙,常常将明曜一个人困在北冥之外的地方。而此刻, 明曜又一次触碰到了那面坚不可摧的高墙。“不该是这样的, ”她喃喃道,“我不是在替您行刑……”明曜的目光扫过书堂中被神威压得抬不起头的群魔,她手足冰冷, 感觉整个人都被一种莫大的无力感裹挟:“我是在替他们赎罪,只要我能够召回龙族子嗣被吞噬的魂魄, 北冥的罪孽就能减少一分。所以……我不能再让您的咒印继续庇护我了, 这对您而言并不公平。”“公平?”云咎垂眸, 夜色般的漆眸卷着凉凉的寒意拂过明曜的脸颊,“冥沧连同北冥魔魂犯下的杀戮之罪, 要你来补偿, 对你而言,公平吗?”“这不一样!”明曜有些急切地抬起头,“我是甘愿的!”随着她的动作, 明曜一下子撞入了云咎的眸中, 她看着那双寒潭般的双眼中倏然泛起了一点儿细碎的微光,仿佛从水底潮涌而出的涟漪。神明低头看着她, 表情分明没有变化,但有那么一刹,明曜觉得他似乎有什么话也将要脱口而出。然而没等她回过神,书堂外突然传来了一道轻轻的笑声。冥沧斜倚着门框抚掌而笑,深蓝的眸底却半点喜色也无,他套着暮溱那副温文尔雅的皮囊,锐利的目光却那样直直地望向明曜。“收一收你泛滥的同情心,”他说,“明曜,北冥何罪,要你来赎?”青年在众人的目光下一步步走入书堂,他在群魔之前站定,轻笑:“都不许低着头。”冥沧回过身,与云咎对视,低声道:“不过是灰飞烟灭而已,成王败寇,适者得生。北冥自古以来便是如此,这是我辈之道,为何走出魔渊便成了罪恶?天道与神明从未正视过北冥,为何我们如今却要向神明低头?”他回头望向身后的魔魂,十丈之高的巨蛇法相在身后骤然显现,那法相周身浓郁的魔气已经残损不堪,却如同一室抵挡风雪的破旧茅屋,生生将执法神强悍凌厉的神压抵挡在法相之外。冥沧的脸色有些苍白,神情却依旧显得十分轻松,他的目光落在明曜泛红的眼圈上,眼底终于泛起了一丝诚挚的笑意:“小丫头,留在北冥,或者留在西崇山当一只万事不知的小鸟不好吗?挨在大人旁边凑什么热闹?硬把好日子过得这么苦……”“早知如此,我该吞了你。”明曜在巨蛇法相显现的那一刻就怕了,她脸色煞白地摇了摇头,就怕冥沧这幅引颈受戮的模样真的令云咎起了杀心。她下意识地抬手去扯云咎的衣袖,谁知指尖刚刚触及到布料的一角,就被云咎极用力地纳入掌中,一根一根地收紧、包裹住。他在袖底攥着她的手,从未那样用力地紧握。明曜愣了一刹,再抬眼时发现冥沧也寒着眸盯着他们交握的手,下一瞬,青年移开眼,喉底发出了一声意味不明的冷笑。明曜察觉到气氛中微妙的变化,如芒刺背般直了直身子。空气仿佛凝结了,冥沧和云咎那样对立着,也不说话,某个刹那,明曜觉得他们能这样站到天荒地老。她深吸了一口气,理清了自己的思绪,缓缓对冥沧道:“北冥,就没有别的方法了吗?”冥沧知道明曜在问什么,她在问他,如果不强占他人的疆域和身体,北冥是否就只能这样暗无天日地存在下去。这个问题其实没有答案。因为北冥面对的是八方迷津,在用血与骨铺成出一条道路之前,没有人知道北冥的出路究竟在哪里。或许在神族的眼里,北冥魔族压根不应该存在。冥沧沉默了很久,最后只说了四个字:“不破不立。”不离开北冥,太阳是不会自己坠落到深海里的。“可是北冥从前死去的人已经够多了。”明曜轻声道,“不要再杀人了,北冥的新生不该建立在无辜者的鲜血上。”冥沧闻言突然笑了:“明曜,不要再说孩子话了。任何变革都是建立在无辜者的鲜血上的,我回不了头,你也没有更好的路。难道你要魔族继续千年万年地生活在暗无天日的海底,继续忍受这世间的不公吗?”青年转头望向身后的魔魂,他的目光从他们的脸上一寸寸扫过,眼底的笑意未散,温和而平静:“至少,北冥的魔魂有了新的出路,不是吗?我死后,东海龙族不会再有新的血脉子息,北冥魔魂会永远占据乾都最高的权柄,新的东海正神也必定从其中诞生。”“这难道不是一条光辉灿烂的康庄大道吗?”冥沧一边说着一边笑了起来。谁说他输了?他分明没有。龙族子息微薄,他同时占据了暮浔和暮溱的身体,在他死后,龙族血脉正统的子嗣便只剩下这些被魔魂占据的孩子们。届时不光是这些孩子的母族,而是整个需要龙族正神统御的东海,都会和这些孩子站在一边。只要流着龙族的血脉,谁在乎他们的壳子里套着哪个魂?冥沧兀自低笑了一阵,他想起在荒幕之畔听到的那一道道心声——那些不甘和悲哀徘徊在魔魂的心底,即便它们自己没有察觉,却在与他取得联系之后,不自觉地,日复一日叩击着他的魂魄。他听着魔魂身受的不公,也听着沈寒遮描述的荒幕之外的景象,他心中的不甘如野火燎原般地蔓延。他想,凭什么?凭什么魔族生来便有罪,步步皆是做恶?难道这是他们可以选择的吗?难道他们有过选择吗?他们只是想要一副身躯而已,多朴实无华的执念,却那样难以实现。到现在,五百年了,他费了这样大的力气,终于帮那些孤寂了太久的魔魂完成夙愿,也终于不再听到耳边喋喋不休的执念。所以,谁说他错了,谁说他输了?冥沧笑够了,叹了一口气,仰起脸朝云咎道:“执法神,灰飞烟灭之刑,我已恭候多时,何不立刻动手?”“不!!!”明曜看着云咎背后巨大的法相陡然显现,周身浅金色的神力转瞬便冲开了巨蛇法相的魔息。冰川一战之后,冥沧伤势太重,且他此刻失去了龙族大阵的神力补给,根本无法抗下云咎的一击!“等一下!”明曜一边想挣脱云咎的束缚,一边在慌乱中祭出了自己的蓝鸟法相,然而神明似早有预料,法相挥袖之间已将蓝鸟生生擒住,另一只手甚至并未持剑,而是裹挟着强悍的神力朝冥沧压去。“冥沧!冥沧!哥哥!”明曜被云咎禁锢着无法挣脱,绝望之际,她失控地低头朝男人的手腕狠狠咬下——虎牙尖利,瞬间刺破他的皮肤之下的脉络。云咎突然脸色一变,猛地松开了手。然而,这次却是明曜抓住了他——他低头对上她带泪的双眸,那双眼睛因为本相之力的爆发而燃起了明黄的颜色,与巨蛇双瞳的颜色一般无二。明曜半跪在他的身下,温软的舌乖顺地反复舔舐、吮吸着他的伤口——神血混合着她的泪水,顺着她吞咽的动作,自她的口腔到食道一路灼烧开来。剧烈的疼痛自身体最深最柔软的地方迸发而出,而与此同时,明曜手腕上的咒印生效,云咎感到一种切腹般的灼痛同样自他的身体里乍起。神力开始自发地修复明曜身体中被神血灼烧的地方,神明法相的动作因这突变而微微滞住,云咎望着明曜,那分秒的对视被拉得如此漫长——他难以相信,明曜居然会利用他庇护她的咒印,会利用这种伤人伤己的方法来阻止他。云咎低头看着明曜的头顶——她此刻已经垂下眼不敢再与他对视,但她却依旧紧紧握着他垂落的手腕,如同渴血的小兽一般大口大口地吞咽着神明的血液。因咒印共生的神力不断修复她体内的伤势,而金红的鲜血又如同滚烫的岩浆不断地灼烧着她的身体。那种炽烈而绝望的疼痛在明曜身上表现得并不明显,至少站在云咎的角度,只能看到她微微颤抖的睫毛和唇角来不及被神力修复的烧伤。可是云咎知道她有多痛。
她在逼他,既是在逼他解开两人之间的咒印,也是在逼他对冥沧手下留情。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咒印的缘故,云咎望着她,觉得自己的心脏也像是被烧毁了那般剧痛。他蹙起眉,惊痛、震怒、心寒,说不清的情愫糅杂在一起,顺着快被神血烧烂了的食道泛到嘴边,最后只化作一声自嘲的笑。云咎忽然伸手掐住明曜的脖颈,一把将她提到眼前。他低头看着她的脸,拇指上移,带着零星的神力一点点拭尽她唇角金红的神血。云咎的眼神很沉很冷,但却带着明曜前所未见的压迫感,像是一场在很深的海底缓缓成型的海啸。她下意识想要推开他,然而下一刻,他轻柔的动作猛然加重,按在她唇边的手指就那样不容置疑地自她的唇齿间抵入。他面无表情地盯着她的双眼,双指侵入她的口腔,碾着她的舌头和被灼烧到过于温热的软肉,那样恶劣强硬地侵入。即便明曜能够感觉到自己嘴里的灼痛在被他的神力化解,可置身于这样难堪的境地,被他那样无情地注视,她还是难以遏制地哽咽出声。细嫩的喉咙因她的哽咽收缩了一记,然而云咎的动作却并没有因此停下,他的双指放过她的舌继续朝里探进。明曜在他掌下被迫仰着头,毁天灭地般的窒息感朝她压下,她控制不住地想要呕吐,但尚未恢复的食道受不了身体这样的折腾,迸发出更剧烈的刺痛,明曜的泪水遏制不住地顺着脸颊滑落,她朝他摇头,然后撕心裂肺地咳嗽起来,那张小脸上全是水,小动物般的眼神那样可怜,像是被折腾惨了一样。云咎缓缓眨动了一下双眼,神力如甘泉顺着她的食道灌下,刹那就平复了她被神血灼烧的疼痛。神明收回手,将那湿漉漉的两指蜷握,掩在洁白宽大的衣袖底下。明曜瘫软在地上缓了很久,回过神的时候,她首先发现自己手腕上细细的咒印已经没有了。光洁干净到,像是从来没有出现过那样。她抬头朝他看,红肿着眼睛,像是在魔渊牢笼中与他对视的那一眼。明曜缓缓站起身,对云咎说对不起,说谢谢您。一个人的存在, 是由过去无数种选择,所带来的际遇决定的。缘起则为因,因聚为果, 果又生因,种种因果串联,首尾相续, 分毫不差地形成了当下的现实。明曜的本相之力,与其说是看透了某人的过去和将来, 更准确地说,是摸清了一个人之所以存在的因果, 以及那些因果继续投射出的未来。但明曜在魔渊压制本相之力太久, 从未好好琢磨过这种力量,离开北冥之后,也仅仅是在凭借本能运用, 根本没有想过这种罕见的血脉天赋,究竟能够带来什么。直到她在回溯冥沧的过去时, 阴差阳错受到那不知名的声音点拨, 才头一次恍然意识到, 自己的这种能力竟然有着不可小觑的威力。蓝鸟自神明法相的掌中脱离而出,明曜抬手擦去脸上的泪痕, 没有再看身后的云咎, 而是跟随高空的法相一步步走向魔族。她明黄色的双眸与魔魂们对望,眼中闪烁的碎光就像是不灭的天火,随着她的脚步, 空中振翼的蓝鸟也在巨蛇法相前缓缓停下。莹蓝色的本相之力在明曜脚下凝聚、扩大, 如同蔓延的蛛网遍布魔族所在之处,她垂下眸, 像是山水画中晕开的一笔,静静等待着自己本相之力布下的法阵成型。或许是因为明曜的本相之力此刻太过温柔平静,当那些魔魂意识到自己已被法阵囚困住的时候,第一反应竟然不是想着挣脱,他们无声地看着眼前那对沉默而立的兄妹,看着身旁高山般默然伫立的法相,惴惴不安地等待着解脱。原本已经盘坐在地,准备阖眸赴死的冥沧缓缓睁开眼,巨蛇法相居高临下地,将明曜布下的法阵尽收眼底——那是一个冥沧前所未见的法阵。他冷静地感受着明曜本相之力的流动,一种莫名的警惕却自心底泛起:“你想做什么?”明曜的目光越过他,温和地望着冥沧身后的魔魂,她轻声道:“我在找寻……我自己的道啊。”成王败寇,适者得生吗?若这当真是北冥的道,为何她也曾在北冥得到过同族的温暖和关怀?为何冥沧会在她奄奄一息的时候耗费半血,救她重生?为何那些魔魂会在魔息微薄的荒幕独自徘徊,哪怕满心渴求也不再试图去做同族相残之事?北冥的出路究竟在何处?让这些魔魂寄生在东海龙族的身体里,鸠占鹊巢,一辈子无法堂堂正正地生活,于他们而言,难道真的是一条坦途吗?明曜深深吸了一口气,她闭上眼,将某种所有的犹疑和徘徊压下,抬指近额,平静道:“开阵。”随着二字落定,蓝鸟法相骤然朝空中而起,鸟儿扇动的双翼带起呼啸的飓风,沙石尘埃与海水无声无息地形成漩涡与暗流,魔魂在那个刹那纷纷感觉到一阵巨大的牵引力自头顶而来,那种力量牵扯着他们的魂魄,试图将他们抽离龙族子嗣的躯体。魔魂不自觉地开始抵抗,也不约而同地抬头寻找那种牵引力的源头,然而,它们却又在目光接触到空中的影像时蓦然滞住。明曜布在他们脚下的阵法,如同一面照破因果的镜子,将那些龙族魂魄被彻底吞噬之前的因果复原了出来——是一条生命在母胎里努力地生长,是睁开眼的第一声啼哭,是母亲在床上虚弱而欣慰的呼唤,是同族欣喜而热切的赞叹和欢笑。然后,在新生命诞生的欢欣散去后,小龙稚嫩弱小的身体里,被种下了另一团魂魄。起初他并不知道,自己有一天会被那团黑黢黢的魔魂吞噬,他一如既往地长大,从控制不好本体,只会抱着尾巴哭闹的幼龙,长成一只勉强能幻化出双足的糯米团子,然后渐渐地会爬、会走、会跑,会摇摇晃晃地追在暮溱身后咿呀咿呀地叫喊。会看着暮溱扭头就走,避之不及的背影,无措地嚎啕大哭。小龙崽成长的每一天,都在很努力地驯化自己的身体。在后来的某一天,他慢慢开始形成了清晰的神智,对过去有记忆,对未来有认知,对自己身体里龙族血脉之力的流动有些微的控制力。然后,他发现自己的身体里存在着另一个和自己类似的东西——魔魂在暗中沉默地注视着他,在每一个夜深人静地夜里吸收着他的力量。有些龙崽的魂魄在很早之前就已经被吸收殆尽,而有些强大点儿的孩子,也会在不久之后被取而代之。在这些龙族幼崽被魔魂彻底占据之前,它们基本都是不会表达,只会哭闹的小孩,不会有人知道,它们也曾想要努力地长大。明曜的本相之力,将那些幼崽自出生到被吞噬以来的,短暂的因果聚敛起来,几乎就能拼凑出一个完整的、幼小的魂魄。龙崽的魂魄在蓝鸟法相的庇佑下逐渐成型,然后咿咿呀呀地游回地面,试图去触碰自己已经长大了的身体……明曜静静地看着眼前的这一幕,不出所料地发现那些魔魂的视线,几乎是仓皇地躲避着龙崽魂魄的注视。事实上,这些魂魄被吞噬的时候还太小,完全不能理解自己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它们还没有仇恨的概念,即便知道自己的身体被其他入侵者占据,更多也只是疑惑而已。然而对于北冥的魔魂来说,这一幕带来的冲击力、负罪感实在是太大了。明曜站在冥沧身边,侧头打量着青年的神情——与面对云咎之时的泰然自若不同,此刻的他虽然脸上依旧波澜不兴,但身体肌肉却明显紧绷着,连眼神都显得有些空洞。“如果你当真觉得自己没错,当真问心无愧,为什么不看看他们?”明曜询问他的声音其实很平静,平静到有些残忍。冥沧一向不觉得自己问心无愧,他只是坚持自己没有做错。可当明曜将这些无辜幼小的魂魄赤|裸裸地袒露在他面前时,他的心境居然有一瞬动摇。“……林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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