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于,法相自她身后坠落、消散,本相之力的流动停止,她望向眼前那块重新变回透明的水晶,心中的巨石终于落地。明曜眼前一黑,一头朝前栽去。……寂寥的虚空包裹住明曜,久远的记忆一点点充斥她的脑海。她不断下坠,下坠到某一片比北冥更黑暗,比魔渊更荒芜的地方。仿若有游魂在她的周身歌唱,贫瘠的海洋也在孕育着跳动的生命。一切的开始,最先是两颗心的生长。她很弱小,被另一颗心脏挤到了一旁。他们开始争夺养分、血液和力量,又不断地、不断地在那片贫瘠的海洋里生长。某一天,她与另一颗心脏,长出了相似的双眼。这是他们唯一相似的地方。他们在贫瘠的海洋里对望,他在对视之后停止了争抢她需要的力量。而游魂也在不久后唱起了另外的曲调。那种曲调给了她更纯粹,更强大的力量;而他只得到了那么一点儿,不甘地,眼睁睁看着自己一日日比她弱小。贫瘠的海洋,是一切最开始的地方。她茁壮地成长,忽略了他不甘而怨恨的目光,直到有一日,她发现他长出了与她截然不同的身体与外貌。他幻化出另一双明黄的眼睛,也与她相像。他没有与她告别,便将游魂的歌声改为阵痛的尖叫。他们的人生从那日之后分道扬镳,他去了更广袤的地方,与他们生长的地方一样荒芜和寂寥。而她在更久的沉寂之后被带到了遥远的地方。在长春的山里,见到了全然不同的景象。沧海无垠, 上不见日月,明曜眼前的海水如同无尽的夜幕遮蔽万物,那深蓝的颜色近乎浓黑, 恍惚间叫人无法分清自己所处究竟是深海,还是九天之外无人可知的宇宙。她在那片黑暗之中,向着更深的地方坠落。那些留存于她血脉深处的记忆, 如海底的尘沙般翻涌而起,又重新归于平静。然而仅是那一点微尘, 却足以将她的心绪扰乱——冥沧与她,是同父同母的……兄妹?明曜想起自己的本相, 想起乾都硕大的蛇骨——他们毫无相似之处的外表, 使她记忆深处的那些画面显得尤其荒诞而可笑。然而、然而她记得他的眼睛,记得他与自己对望的模样,记得在那个荒凉而孤寂的地方, 他们是怎样凭借本能争夺、厮杀,又无可奈何地互相陪伴。记忆中, 冥沧在用明黄色双眼望向明曜的那一眼后, 向这个与他互相争夺力量, 却又真正血脉相连的“妹妹”妥协。而明曜,一千年之后重新回望那一刻的明曜, 在与尚未成型的冥沧对望的刹那, 为曾经一切熟悉的感觉找到了源头。即便荒诞,他们彼此血脉之间的联系,依旧是千年未曾相见的光阴所无法割裂的羁绊。也仅有如此, 才能合情合理地解释, 为何冥沧在五百年前,能用半身魔血使她重生。因为他们本就流淌着同样的血液。明曜不知道自己身处何处, 也无暇去思考水晶的背后究竟还藏着什么秘密。她只感觉自己的心脏被无形的力量狠狠擒住,像是一只困于兽爪之下的鸟雀,无可挣脱地被濒死的窒息感淹没。冥沧恨她。她这样想着——多奇怪啊,她可以接受与她非亲非故的救命恩人再一次取走她的力量,甚至生命。可当她明确了那个人是她几乎素未谋面的血脉至亲后,她竟然会这样难过,这样难以忍受。明曜深深呼吸,像几欲溺水之人,在浮出水面时那样贪婪而惊慌,片刻后,她的心跳终于平静一些,而下方的深海也透出了星星点点的光亮。她侧身朝那光源处而去,一圈圈住向外扩散的暗蓝色神力,自那光源处被混乱波动着的水流击散,化为无数碎雪般的光点涌向她,继而又消散无踪。明曜飞快穿过那些混乱的,令人目眩的细碎光点,渐渐地,光源的存在自她的视线中越发鲜明。下一刻,她的心头忽然重重一颤——她、她看到了云咎的法相。纵然在千年之前的黑凇寨,她曾有过惊鸿一瞥地见过云咎法相衣若繁花,发似泼墨,拾弓折剑的样子,可眼前的这一幕,却与明曜记忆中截然不同。云咎法相的浅金色光晕,被四周暗潮般的暗蓝色神力覆盖,那种森寒的蓝色像是跗骨难驱的瘴气,将神明原本圣洁的光辉,混淆成阴暗难辨的颜色,而暗蓝之中甚至有几道深浓的线条,如毒蛇,如铁链般束缚住了云咎的双臂。哪怕不仔细看,明曜也能察觉到云咎此刻正陷入了一场苦战。可是此刻的云咎,已经不是千年之前未封正神的神明,他掌握着执法神的权柄,是天地间战力至高的武神。在东海,无论是暮浔、暮溱,还是任何一个生灵,应当都无法令云咎陷入这样的苦战。除非、除非是东海神域唯一的正神……伏尊。那些暗蓝色的神力,会是伏尊在与云咎对峙吗?如此心念电光石火般自明曜脑海中闪过,她将视线投向云咎周遭的黑暗中,试图从中找寻暗蓝色神力的源头,可那种森寒的力量是密集纷飞的碎雪,是无序混乱的海潮,是除了云咎法相之外无处不在的光源,令人目眩神迷的同时,也叫她无可分辨。明曜心中有些焦虑,可就在她将目光投向黑暗的下一刻,一条玄色的身影仿佛自泥沙之下纵跃而起,若蹲守猎物许久的毒蛇,一招即至,直冲她门面而来——赫然是双头蛇的法相!巨蛇法相强健的长尾横扫,暗蓝色神力与此同时如长鞭抽袭向明曜的身体,刹那将其重重甩至冰面!明曜喉中发出一声痛呼,迅速翻身,双手撑地,将自己勉强支起。她尚未理清这一切的头绪,余光却瞟见远处一抹白衣的身影。那只是一个背影,单膝微曲,立于厚重的冰岩之下,他右手紧握着浅金色的长剑,有些勉强地维持着自己的身形,墨发松散却满身杀意,已然不是明曜熟悉的那种纹丝不乱、高高在上的执法神姿态。明曜在千年之前,也见过他憔悴的、悲哀的、无力的样子,可没有那一刻如同此时一般,在带着这样凌厉杀气的同时,却被伤得如此惨重。“云咎!”她喉中溢出一声低呼,踉跄着朝他而去,然而下一刻,神明法相手中的长剑骤然自上空斩落,自她眼前的冰面划出一道深刻的鸿沟,明曜脚步骤停,仰头朝上空望去。云咎与双头蛇硕大的法相,在她的左右两端对峙而立,那条巨大的鸿沟像是一道跨不过去的天堑横陈在三人之间。她缓缓直起身,将目光投向被暗蓝色神力笼罩着的双头蛇的法相之上。“……冥沧。”她轻声道,“停手。”“为什么停手?”熟悉懒洋洋地声调自明曜身后响起,暮溱自明曜身后不远的阴影中走出,目光戏谑地望向她,“为什么不是你的情郎停手?”明曜呼吸一滞,将目光投落在他的身上:“是你?你不是冥沧?!”
暮溱如同听了什么笑话一般低低地笑了起来,他全身都笑得颤抖,状如疯魔:“冥沧、冥沧……多久没有人这样叫我了?我是吗?是又怎样?不是又怎样?至少现在不是……未来,也不会是了!”“……你在骗我,”明曜望着他,一阵巨大的无力感席卷而来,“你没有操控双头蛇的法相,你自然不是他……所以……是暮浔?他的魂魄在暮浔的身体里?”暮溱一边笑一边走到明曜身边,他浅蓝色的眸子扬起,深深注视着上空的双头巨蛇法相:“双头蛇,既然有两个头,为何不能有两个魂?”“什么!”“轰!!!”石破天惊的一声巨响,双头蛇法相席卷着暗蓝的神力朝云咎而去,周遭连绵的冰岩山脉巨颤,那可怕的地动之声如同巨龙的吟哦。与此同时,执法神手中的长剑平举眉前,在招式简单的格挡之后,带着毁天灭地之力直刺而出,凌厉、凶悍,直取命门,没有任何多余的技巧。这是一场神力之间的角逐,哪一方神力更强,哪一方便会胜出,无关乎其余任何技巧。明曜不曾想过云咎会输。然而于此同时,暮溱冰冷的手掌缓缓滑过她的小臂,紧握住她的手腕:“原本只是想夺取你体内的力量而已,不曾想,你还有断腕的决心。”“这真是意外之喜,没想到他依旧这样在意你,甘愿替你挡灾。”暮溱的拇指死死按着明曜腕上接近肤色的印记,指甲都几乎嵌入她的皮肉。他对上她疑惑的目光,慢悠悠地开口,如同毒蛇吐信:“你难道不觉得,你手腕的伤势,恢复得太快了吗?”一句话如同落入池中的石子,激起圈圈扩散的涟漪,明曜目光僵硬地望向自己的手腕——金线断裂之后,云咎分身给她留下了这个印记,当时他不曾告诉她这是什么,可是……挡灾?“五百年了,他这样苦苦经营,暗自蛰伏,我那样日复一日地做那些令人作呕的勾当……五百年,就是为了这一刻,伏尊的神力、龙族的权势、神域大阵的加持……这一切都在我们的手里。”“东海已是我的地盘,天道如何?执法神又如何?何况……是双手筋脉全断的执法神?”“能赢,为何要停……?!”话音未落,暮溱瞳色一沉,抬头朝高空望去——执法神法相周身华光大盛,剑光所到之处仿若日出之时的云霞,刹那覆盖万物,破除暗蓝色神力,手起刀落,以难以阻挡之势自巨蛇双头正中劈落,一分为二。盘旋于空中的暗蓝神力霎时凝固,又在须臾之后彻底消散,暮溱脸上闪过一丝近乎茫然的惊愕:“不可能!!!”明曜立在冰岩鸿沟之外,颤抖的目光自执法神逐渐消散的浅金色法相上移开,落到双头蛇轰然坍塌而下,化作的余烬堆上,最后又缓缓移到脸色惨白,形容疯癫的暮溱身上。她的声音遏制不住地颤抖:“……暮浔呢?”“不可能!他筹划了那么久……什么都算到了……怎会失败?!这不可能!啊啊啊啊啊啊啊啊!我不能接受、我绝不接受!”明曜深深吸了一口气,强迫自己平静下来,她的视线越过层层碎裂的冰岩望向不远处的云咎——他的脸色很苍白,握着长剑的手不住地颤抖着,向来直挺的脊背有些泄力地靠在身后的岩壁上,他低着头,用微弱的神力擦拭着剑上的毒液,全程都不曾抬头望向明曜一眼。她袖底的手掌紧了紧,周身本相之力涌现,暮溱下意识朝她望去,神情越发扭曲起来:“你敢过去!”然而下一刻,莹蓝色的绒羽覆盖了明曜全身,少女化为本相越过被劈开的冰岩深渊,朝云咎而去。她的速度很快,在落地的瞬间又重新化回了人身,她疾步着向他飞扑而去,却在她身前丈余,被他冷冰冰的目光唬住,站定:“神君。”云咎收回长剑,垂眸落在她的手腕上:“疼吗?”明曜摇了摇头:“您的手……对不起,我不知道您给我的印记是这个作用……对不起。”云咎轻轻转动了一下自己的手腕——因明曜断腕之时他正处于战斗中,印记之力使明曜身上的伤势在片刻之后转移到他的身上,经脉骤然全断,又被战中浩荡的神力立刻修补,那种极致的痛觉,直到现在仍然残留在他的身上。可他什么都没有说,表情淡淡的,像是不曾听到明曜的道歉:“这双头蛇自北冥而来。”明曜身体微微一颤,轻声道:“是……”“他在东海的冰川禁地布下大阵,窃取龙族神域法阵之力;携魔渊游魂擅离北冥,以凡人执念供养游魂不灭;将龙族子嗣炼化为养育北冥邪魔的容器,以此胁迫囚禁伏尊,使龙神之力为己所用。违天道,灭龙族,戮凡人……桩桩件件,已罪无可恕。”云咎沉黑的眸子对上明曜的双眼:“你有何异议吗?”“我……”明曜在云咎的逼视中,恍然感到执法神冰冷的神威自头顶压下。他看她的目光很冷,没有一点情绪,仿佛口中陈述的同样也是明曜的罪行。她无措地与他对望,觉得胸腔好像被匕首恶狠狠翻绞着那般难受,她察觉到云咎对她态度的改变,此刻却并没有心力去寻找这种变化的缘由,她的语气十分迫切,几乎染上了不知所措的哭腔:“您想要如何惩处他?”云咎的眸色更冷:“我会彻底毁去蛇骨,将乾都所有不该存在的魔族魂魄尽数剥离,带去九天十境,以上古凤凰真火将其灼烧殆尽。”“这是灰飞烟灭之刑……”明曜低声喃喃,恍惚的伸手扶住身旁的冰岩,回头望向暮溱方才所在的方向——然而裂缝之外的那片冰川之上,已然空荡一片。暮溱呢?明曜心绪大乱,下意识以为自己再也见不到冥沧——可是她还没来得及问他为什么要谋划这一切;没来得及告诉他自己已经知道了彼此的关系;也没来得及向他道谢,谢谢他给了自己这样一次新生的机会。如果这就是冥沧的终点,她又该以何种心态,去面对他灰飞烟灭的结局?“不要。”明曜不知所措地望着海底无垠的,残破的冰川废墟,试图从那些灰白的岩石中再一次找回冥沧的身影。泪水从她的双眼坠落在地,她望向云咎身后双头蛇法相溟灭后所剩的余烬,蜿蜒的,像是两条蛇匍匐时的身形。明曜不明白,为何她与云咎,与北冥,会走到这样难以挽回、进退两难的地步。少女混乱的呼吸与抽泣声在身后响起,云咎蹙眉阖眸,几乎想用神力隔绝掉明曜已经试图忍耐的泣音。而在那哽咽的声音之中,冥沧不久前戏谑的嘲讽,在他的耳畔又一次回响——“难道你以为,在北冥和你之间,她会选择你吗?你用天道神谕,用北冥的罪孽逼迫她留在西崇山,所作所为,又与北冥有何不同?”“你以为,明曜是心甘情愿留在你身边的吗?”“是我一滴血一滴血地将她养大。你杀死我,她会恨你。”……“明曜。”云咎走到她身边,伸手抹去她脸颊湿冷的液体。他垂头盯着她,在那双桃花眸又一次涌出泪水的刹那,用掌心按住了她的眼睛,“别对我哭,这是冥沧咎由自……”“求求您……”明曜却出言打断了他的话,她偏头躲开他的触碰,扯着他的袖摆,就这样在他毫无防备的瞬间跪在他的膝下,“您封印了他吧,不要令他灰飞烟灭。”“我可以替他去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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