耳畔传来一声无奈的叹气,紧接着,远处的女人举手朝他们挥了几下:“小云!带着你的小媳妇过来!”小……云?明曜被这过于熟络的称呼震惊,一脸匪夷所思地回头望向云咎:“你……”云咎将她拉起来,伸手一点点拍掉明曜背后的杂草,神情却非常神奇:“他们是……司农耕的神明,馥、予,是一对同生同长的姐弟。”顿了顿:“我不知道他们怎么会跑到这儿来。”明曜局促地被过于热情的馥拉到八仙桌前坐下,她的手指轻轻抠着桌角,脸上还有几分尚未褪去的薄红。“那个……您好。”她朝馥打了个招呼,手中被塞了一根玉米。馥说:“小明好,你叫我姨姨就好。”她指了指桌对面撸着狗的予:“叫他老头就好。”“……”明曜望着眼前皮肤黝黑,体格健壮,双眼明亮的神祇,沉默了片刻,“您好,伯伯。”“啪。”予重重拍了一下桌子,将案上的茶碗移到明曜面前,“叫什么伯伯,叫大哥。”“得了吧。”馥大大翻了个白眼,“小云都能叫你爹了,你还在这儿装嫩。”茶碗中的水被予那一巴掌晃得漏了半碗,明曜连忙伸手扶住,目光求救般望向云咎:“我……”“予叔,您别逗她了。”云咎干巴巴地接了一句话,将自己手中的茶碗和明曜对调了一下。予低低“哼”了一声:“你这臭小子,拉着人家姑娘在地里……咳,我就不说了,你现在反倒先护起来了。那时候我收到你的信,就知道……”“予叔!”云咎的声音忽然抬高了几分。“你干嘛!我的阿黄都被你吓跑了。”黄狗从予的膝头一跃而下,他猛然止住话头,当即起身追狗,一溜烟儿地没了影。明曜和云咎面面相觑。馥做到予方才的位子上,将明曜桌前的水渍擦干,重新给二人添了点茶:“这是玉米须和薏仁煮的茶,甜的,很好喝。”明曜端起茶碗喝了三四口,点点头:“真的很好喝。”馥笑起来:“那么可爱的小姑娘,小云是从哪里找到的呀?”云咎沉默了一瞬,余光中,明曜看着他捏着茶碗的骨节微微泛出些白。“西崇山。她出生在西崇山。”云咎平静道。馥点了点头,深深看了明曜一眼,笑道:“怪不得,我听说了,小明是只小鸟吧。当天人间好多的鸟儿都往西崇山的方向飞,赶集似的,可热闹了。当时我还和予说呢,这样大的动静,得生出个多罕见的小鸟啊。没想到……你把它藏到今天,才叫我们见到。”她的目光落在云咎额前淡淡的神印上,喝了一口玉米茶,带笑的目光逐渐柔和下来:“上一次见你,你才百来岁,那么点大的孩子,如今已经走出神域了。”“……可是想想,这也才短短四五百年的时间啊,小云,你已经满足了吗?”灶上腾起的水汽带出蒸玉米的甜香, 壶中煮着的茶水咕噜咕噜地沸腾着。深秋的天气,便是水路纵横的江南也变得干燥而萧瑟,氤氲的蒸气只有在这样的季节中, 才能将空气浸润出恰到好处的潮暖。馥有一搭没一搭地和他们闲聊着,她的嗓音不算细,是沉稳而柔和的腔调, 一旦放慢了节奏,就更叫人心安。明曜小口小口地啃着糯黄的玉米, 听着馥用那样平和的声音和云咎对话,渐渐便出了神。她并未捕捉到馥那一句没头没尾的问话。“——小云, 你已经满足了吗?”云咎沉默了片刻, 目光落在身旁机械嚼动着糯玉米,像个小兔子一样愣愣出神的姑娘身上,漆瞳中凝出星星点点的笑意:“嗯, 这样就够了。”刚接到神谕的那些日子里,他翻遍藏书也寻不出一个可以保住她的方法。他心中焦躁万分, 无奈传信给了相熟可靠的几位神祇询问, 而馥予二神便在此列。云咎与馥对视一瞬, 他垂眸浅笑了一下,抬手将茶水一饮而尽, 那姿态随意, 确然像是刚刚结束了一场闲谈。馥的目光在他的身上凝了片刻,摇了摇头,叹道:“罢了罢了, 降生为神, 仿佛……也只有这几条路可走。”或许是她话语间的感叹之气太过明显,明曜终于回过神, 有些疑惑地眨了眨眼睛:“这是何意?”馥与云咎飞快地对视一眼,她起身重新给明曜添了一碗茶,想了想,道:“小明,你知道神祇是因为什么而生的吗?”明曜思索了片刻:“是……因为天道的神谕吗?”馥一颗一颗捻下玉米粒,缓缓地摇了摇头:“那么天道呢?天道又是因为什么存在的?这世间万物有因有果,但从未有人能够越过因由,直接看到结果。哪怕是神明,在降世之初,也并不知道自己究竟是因何而存在。”“小云独自在西崇山的那些日子也好,我与予未成正神时,在人间游荡的那些日子也罢……我们诞生自天地,看似了无牵挂,却都想在这寂寂世间,寻找一个能够支撑我们漫长生命的存在。”“因为与凡人不同,没有对生老病死的恐惧,也没有七情六欲的渴望,剩下那一点点能够支撑我们存在的东西,就越发渺茫了。”馥认真讲话时,声线平和而温润,那麦穗状金黄的神印静静落在她的眉上,布衣素装,倒也显得沉稳:“是否接到天道神谕,是否完成神谕,授封正神……其实对于我们来讲,并不是最重要的事。那是支撑我们存在的一种途径,一个因由,而我却坚信它并非全部。所以说,小云……”“既然已经找到了那个理由,”她顿了顿,重复着云咎不久前的话,“确实也就够了吧。”明曜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原来你们是在说这个……我其实从未想过自己为何降生,为何存在。我从出生起,似乎一直是别人告诉我该怎么做,我就那样做了。可是姨姨,你是第一个说,哪怕是天道神谕,也并不代表全部的意志。”她出了一口气,小声道:“虽然我还不太懂这其中的意思。但我会记住这句话的。”明曜伸手拉住云咎,在他垂落的目光中,轻轻地握住他的手:“……没有神谕也没关系,那不是唯一的途径,也不是全部的因由。”她望着袖下彼此十指相扣的手,那样紧密的力度,像是两株缠绕的藤蔓,再难被分开。馥并不知道她拥有一千年之后的记忆,但这段话落在明曜的耳畔,却像是对此心知肚明的安抚。她感到自己对于“在她离去之后,云咎会忘记她”的这件事,已经逐渐释然,哪怕云咎暂时没有获得神谕,没有办法与她结下神契也没关系……天道的旨意并非唯一的途径,她一定能找出其他办法,让他重新记起这段过去。
二人在馥和予的家中逗留了大半日,听他们讲了许多江南地区的风土人情,说到兴起之处,这二位神明索性给他们涂了一张难以辨认的地图,并在其间圈出了几个值得游赏的地方。“对了!”予凑到地图面前,指着圆心不远的一个墨点,“我记得这里有一处温泉,小云之后可以去那边沐浴清洗……”“咳咳咳,”馥喝水呛着般发出来一阵惊天动地的咳嗽,在明曜担心的目光中打断了予的话,“那不叫清洗,那叫情趣,再多说就不礼貌了。”明曜歪了歪头,对馥那越带越离谱的方向感到了一丝困惑。当他们起身跟二位神祇告别时,予才磨磨蹭蹭地从袖中摸出一片月桂叶递给明曜,那树叶的形状与当日素晖给她的一般无二,只是上面用娟秀的小楷写了几个字——“七日后,月隐峰,盼卿一叙。”她恍然忆起素晖确实已有多次请自己去她的神域做客,于是心下并没有讶然,还将叶子递给云咎,道:“你同我一起去的罢。”云咎低头看着那月桂叶上的小字,并没有伸手去接,只温柔笑道:“瞧着素晖并没有请我的意思。”说话间,扣着她的手,却力道更紧了一些。二人离开田间,已是午后,走出不远,只听远处又传来熟悉的唢呐锣鼓之声。村中许多村民闻声拥到道旁,等着那迎到新妇的红轿车马走来。而村中许多小孩早已等不及,拉着朋友的手蹦蹦跳跳地又往前跑了挺远。“快来快来,新娘子送花啦。”“城里出嫁的新娘子,给我们的花总是特别好看!”“而且还可以养很久呢!上次我拿了一支送给姐姐,她看上去特别喜欢。”“……”言语间,车马已经朝那群孩子过来,红轿两旁随行的丫鬟手中提着一个铺着红布的竹篮,动作利落地从中挑出几朵鲜花送给了翘首以盼的孩子们。明曜好奇地看着他们的动作,喃喃道:“这是在做什么?”“这是此地的传统了,姑娘不是本地人吧。”身旁不远站着的女人听闻此言转头朝她笑了笑,目光落在她银白柔顺的长发上,有些惊艳有些恍然地解释道,“新妇会在出嫁前一日亲手挑选鲜花,送给沿途未婚的男女和小孩,以此祈愿婚姻和顺,多子多福。”那些分发鲜花的侍女动作很快,不过片刻,车马已自他们面前缓缓驶过。明曜站在人群最后,本就没有想过拿到那些鲜花,因此也不觉得失落。那些孩子们举着手中的花朝各自父母跑去,明朗的笑容瞬间打动她。明曜眼中不自觉地沁出了一抹笑意,恍惚间想起了谷莠。那孩子……其实和他们差不多年龄。她定定地立了一会儿,心中又酸又热,想起黑凇寨的那个夜,又生出了恍若隔世之感,这个富庶的小镇和危机四伏的南滇截然不同,民风淳朴,生活清闲,像是一阵清风吹开了些许笼在她心头的阴影。难怪素晖在得知她在人间的经历之后,会多次劝她留在淮镇休整。神女说的没错,她需要的其实并不是逃离人间,而应该去看看更广阔的天地众生。“姑娘!公子!”待人群都散去了,远处道上却迎面跑来了一位气喘吁吁的侍女,她穿着一身水红色的长裙,手臂上套着一圈色彩鲜艳的花环。明曜和云咎被她叫住,有些疑惑地转身回望,却对上女孩一下子亮起来的眼睛。“老天爷,姑娘果然没看花眼,真的是大美人啊呜呜呜呜……”明曜有些困惑地偏了偏头:“是有什么事么?”女孩红着脸点了点头,纠结地看了看明曜,又不好意思地看了看云咎,最终将手臂上的花冠递到了神明眼前。“姑娘说……您长得惊为天人,这个花冠……必须送给您。”“多谢。”云咎温和地应下,却并没有伸手接过那花冠,“请问,这花冠是有什么寓意么?”女孩见他迟迟不接那花冠,立刻反应过来是他误会了什么,忙解释道:“啊!这个花冠是我家姑娘亲手所编,想要送给最好看的人,祈求容颜永驻、与夫君恩爱不绝的意思,绝无冒犯之意。”“我将姑娘原本是想将这花冠送给一位闺中好友的,刚刚半路瞟见您……就改了主意,”她看了看明曜,挣扎地恳求道,“您若有心悦之人,也可将此花冠转赠于她……收了新娘子的花,毕竟也是沾了喜气呢……总之,请您务必收下花冠!”眼见花轿已经离开多时,云咎却依旧没有接过花冠的意思,女孩说到最后语气越着急,看着眼前男女交握的双手,甚至开始编出一些无凭无据的吉利话来。云咎听着前半段,眉眼间神情倒是淡淡的,却在听到那“沾了喜气”几个字的时候闪烁了眸色。他双手接过女孩手中精美的花冠,动作小心翼翼地,像是怕碰坏了那些在秋日盛开的,灿烂的花朵。“多谢。”他低声道。女孩大功告成般松了口气,朝他欠了欠身,转身追赶着车马而去。秋风忽起,田间的沙尘扑面,她一边小跑,一边转头望向身后的方向。却见方才神情清淡的白衣青年,正伸手将那花冠戴于身旁少女的发顶,他的目光温柔而专注,如缱绻的蝴蝶驻足在少女身上,修长好看的手指卷起她额前的长发,轻轻藏于花冠下。她不由自主地停下了脚步,止住了呼吸,定定看着眼前那两人。白衣青年伸手捧起少女的脸,薄唇如采蜜般贴上花冠上的某一朵鲜花,然后轻轻吻上了少女微张的嘴唇。云咎替明曜向素晖回了信, 正式确定了七日后前往月隐峰的事。明曜本以为云咎会同她一道前往,谁知他伸手轻轻抚过她的长发,态度平静而坚定地给予了否定的答案。“此番我离开西崇山, 一是为了寻你,二是为了神谕之事。素晖既然诚心邀你前往月隐峰小住,你只管安心住下便是。我……另外还要去见一个人。”明曜听出他话中的回避之意, 轻轻咬了咬下唇,半晌才道:“我可以和你一起去见……”云咎叹了口气, 拉着手腕将她拥入怀中,无奈地安抚:“是不放心我么?”“没关系的。”他轻声道, “听话。”明曜闻言怔了一下, 这是她第一次听到这两个字从千年前的云咎口中吐出。饶是她如今与云咎已经这样亲近,却依旧感觉自己被这命令般的字眼震慑,它令她想起了千年之后冰冷而强大的执法神, 那两个音节如同收紧的绳索般缠绕住她的身体,很快将她内心隐约的不安和疑虑都强势地镇压了下去。她乖顺地点了点头, 靠在他怀中:“那……算上今日, 也只剩七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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