掌心传来的冰凉而柔软的触觉令他产生了一瞬的诧异,他略挑起眉,望向此刻过于胆大的少女,反手扣住她的手指,足尖点地,须臾落在了湖心中央的白骨堆旁。“你想怎么做?”云咎松开她的手,以旁观的姿态站在她身后,显然不愿涉足此事。明曜有些为难地攥住了掌心,她虽然弱小,但却并不迟钝,曾经在北冥过分压抑着的本相之力初步与她融合之时,她便已然感觉到了识海中特殊的波动,但当时那些波动带来的异常只是她脑海中一个个荒诞的梦境,因而她并不曾放在心上。直到方才云咎引导她再次调起本相之力查看四周时,那种奇异的波动又一次闪现,之后不过多时,她便在接触到那鱼儿后看到了逝者的过去。于是她心中隐隐有了大概的猜测——或许她有一些无师自通的能力,可以看到他人的过去。明曜俯下身,迟疑着将手伸向近处的骸骨,她尝试着再次调动起本相之力,那种温暖到几乎灼热的力量尚未完全平息便又被激发,在她体内横冲直撞地乱窜。明曜专注地盯着自己虚抚的骸骨,尝试着引导本相之力汇集于手心。可没有云咎神力的指引,本相之力便如信马由缰般不受控制,甚至故意逆着她的心意流动。她的额角泛起了细密的汗水,琥珀色的眸中渐渐凝出明黄的一线,这是她强硬地调动起本相之力时才会出现的标志。云咎见状眼底闪过一丝惊讶,没想到她之前跟着他耗尽气力都不曾展露的印记,居然在此刻显现无疑。——但这样也好,不管是不是由他引导,至少她逐渐不再抗拒使用本相之力了。汗水自她鬓角凝成一滴,顺着少女无暇的脸庞滑落,坠在明曜小巧的下巴上。她紧紧抿着唇,神情认真而坚定,仿若在进行一场旷日持久的拉锯。云咎看着她线条柔和的侧脸 ,眼底划过一抹他自己也难以察觉的无奈和纵容。他没有像之前那样用神力去引导她的力量的运行,反而在片刻后出声指点道:“屏气凝神,感受它在你体内的流动,试着将你的神识与你的力量相融。你已经离开北冥,不需要在和本相之力拉扯,它是属于你的力量,是你不可分割的部分。”明曜闻言狠狠一震,仿佛有什么禁锢她已久的镣铐从此被解开。她在云咎清越的音色中,终于越过内心锈迹斑斑的牢笼,直面那曾在冰冷海底给她带来畏惧和不适的,本该属于她自己的力量。若说之前与本相之力的拉扯带给她的是习以为常的,肉|体上的疲惫,那这时神识意志与力量的融合,则更像无数蚁虫在她心尖上不停地爬行。那感觉着实陌生,却给明曜带来了异样的触动。她全身因此而小幅度地战栗起来,然而没等她平静下来,一股盛大的力量自她的掌心朝四周迅速蔓延开去。不仅是她掌下的一块骸骨,是整个湖心都被笼罩在神鸟幽蓝的光辉下。那一刻,无数陌生的,属于旁人的记忆纷至沓来。她在陷入昏迷前一瞬感觉到自己被人紧紧护在了怀中,冷冽的香气充斥鼻端,秋日的阳光与他的目光在那一刻同时落入她的双眼。明曜尚来不及在千百回忆中做出抉择,再次睁眼,便已来到了千年以前的西崇山。 初见他明曜自有记忆起,最熟悉的两个地方只有北冥和西崇山,且神山的景貌千万年如一日,就连四季的变化都微不可觉。她熟悉此处的风雨草木,甚至无需睁开眼,光凭借空气中清淡的气息,就已经明白自己到了何处。何况,她睁眼之后看到的第一个人,就是在树下仰头而立的云咎。她措不及防对上他黑润的双眸,惊愕地微睁双眼:“神君。”云咎闻言也怔了一瞬,随即脸上却显出一个春风化雨般的浅笑:“你不必这样称呼我。”明曜心头诧异,她坐在树上,小腿轻轻地晃荡了几个来回,支支吾吾道:“既然我们都已经回来了……我自然不能像在人间那样继续直呼……”“回来?人间?”云咎眼中透出几分困惑,抬手指了指明曜身旁的位置,“你介意我上来么?”明曜的目光顺着他的指引落在茂密树叶间交错的几根粗枝上,声音因不确定而开始发涩:“您……是想坐到树上来?”开玩笑,若是放在以往,别说是云咎想亲自上树了,就是她在他眼皮子底下爬树,可能都会被他轻飘飘的一个眼神锁死。但此刻,云咎却含笑着点了点头,温声和气地回答道:“是的。”他果真如同在征求她的意见,似乎这棵树是明曜私人的领地,但凡她不点头答应,他便连半步都不会靠近。可是明曜哪里敢不答应呢?虽然心中疑窦丛生,但她仍然朝旁边挪了几寸:“当、当然可以啊。”微风拂过,树叶沙沙作响,斑驳的树影在明曜眼前摇曳,没等她回过神,云咎身上常年不散的冷香已自她身旁传来。她垂着头,食指绕着自己裙摆上的丝绦,惴惴不安地等待着他的下文。可是身边许久未有动静,寂寂之间仅有云咎浅而规律的呼吸声自极近处传来。明曜朝身旁侧头望去,只见年轻的神明双手后撑,仰头望着高大树冠上悬挂的落叶和缝隙间洒落的阳光。他身上的白袍比起以往更加柔软宽大,样式也更加简约,那点缀的纹路比起他身上常出现的浅金色,更接近于生机盎然的金盏黄。明曜的视线自他领口的暗纹缓缓上移,在看到他面容的刹那一震,竟有瞬间的失神——年轻的神明神情松弛自在,嘴角衔着一抹闲适的浅笑,玉雕般的俊颜透着极难得的柔和,密长的睫毛轻阖,在他的眼下投落一片温暖的阴影。许是察觉到了她的目光,云咎睁开眼:“怪不得你总喜欢呆在树上,真惬意啊。”她喜欢待在树上?明曜越发狐疑,张了张嘴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但眼见着云咎递过来的话头落在地上,令人尴尬的沉默气氛越来越浓重,她才着急地找补道:“嗯嗯。”清朗的笑声自耳畔传来,云咎的黑眼睛饶有兴致地望向她:“你怎么这样怕我?”明曜莫名其妙被他笑得耳根通红,挣扎着看了他一眼,却恰然对上视线。奇异地,她觉得眼前的神明竟然比她记忆中年轻了许多。这种年轻并非面容上的改变,而是整个人的氛围截然不同。在她记忆里,云咎向来是冷若冰霜,少言寡语,像是高高在上的雪山般不近人情。可此刻的云咎不但更加随和,甚至眼底也并未染上那终年不化的寒气……他的眼睛,像是春夜温柔的湖泊,能让人轻易地陷进去。明曜忽然又想起了她在海边重伤之后的那个梦,即使是那个梦中的云咎,也不曾拥有眼前人这样柔软的气质。几段回忆同时在她脑海中浮现,明曜回神后从脸颊到脖颈都红得有些异样,云咎的目光落在她被烧过似的耳廓上,顿了顿:“你……”明曜脑袋一热,脱口而出:“您……您如今贵庚?”沉默瞬间蔓延,明曜攥紧裙摆,自知自己问了个极其愚蠢的问题,差点将脑袋埋入胸口。云咎半晌方字斟句酌,若有所思道:“贵、庚?你果然对我有什么误解么——我如今六百岁不到。”六、六百岁?!明曜眼前一阵恍惚,差点从树上一头栽下去——如此说来,她岂不是回到了一千年前!六百岁,对于天生天养的神祇而言,才刚是神力初步汇集的弱冠之年。一定是哪里出错了——她只是想旁观那些凡人的回忆,从未想过探看云咎的记忆!何况为什么她竟然能在他的回忆中行动自如,甚至还能毫无限制地与他对话啊!明曜着实吓得不轻,一面是对误入神明记忆的惶恐,一面又不可遏制地对同龄的云咎感到好奇。她恍惚地盯着他出神,陡然脑海间又电光石火地闪过一念:如果他是六百岁的云咎,那她现在又是谁?
“怪不得你总爱待在树上。”按云咎方才对她说的这句话来看,如今的她甚至可能在这儿生活了许久——或许她成为了某只山精?明曜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服饰和手掌纹路,却根本察觉不出任何异样。她心中疑惑更深,目光移动着试图寻找一个能反光的东西照照,却措不及防地对上了云咎笑盈盈的眼睛。年轻的神明微偏了偏头:“你在找什么?”明曜怔怔望着他眼中倒映出的自己银发的轮廓,支支吾吾:“我……”——在她印象里,西崇山上可没有谁也是银发的。可是,她难道不是一出生就在北冥的吗?即使是难以捉摸的本相之力使她能够与过去的云咎产生联系,此时的云咎也实在不应该记得她来之前的事情啊。明曜坐在树上想得出神,丝毫没意识到自己身下的树枝竟已不堪重负,颤颤欲折。然而更诡异的是,一向细心的云咎此时竟也丝毫没有察觉。一声轻响传来,明曜身下陡然失重,整个人直直便往树下坠去。她惊呼一声,还没来得及化为鸟身,却感到腰间被人用力禁锢着揽过,她脑海一阵空白,顺势旋过半圈,扑在云咎怀中,两个人一道狼狈地摔在了地上。“嘶——”明曜扑在青年身上,倒是一点儿也没摔疼,只是眼下这个姿势比摔得四仰八叉更令她尴尬——她一只膝盖抵在他双腿之间,一手按着他的肩膀,一手撑着他的胸口。掌下,他心脏跳动得愈发急促,明曜感觉自己仿佛一合掌就能将它握在手心。她又羞又怕,吓得僵在他身上一动都不敢动,生怕自己一不小心就非礼了这位高高在上的神明。云咎刚摔倒时还皱着眉轻轻哼了一声,此时看清明曜的脸色,嘴角却控制不住地扬起。明曜愣愣地看着他的表情从吃痛蹙眉过渡到忍俊不禁,其转变突然到像是恶作剧破了功。她脑海中生出一个不可思议的念头,且在他逐渐扩大的笑容中愈发清晰。“哈哈哈哈哈……”年轻的神明脸上的笑容明朗好看,在她记忆中一贯深沉的眸子笑时竟也会眯成弯弯的月牙。他一手护着她的腰,一手撑在身后,看着她通红的脸颊,笑声越发清越。明曜恼羞成怒,琥珀色的双眼瞪得滚圆:“你、你、你是故意的!”是啊,哪怕是一千年的云咎,也不可能察觉不到树枝断裂,不会在明知她本体的情况下依旧用这样的方式拉她,更不会如此狼狈地“不慎”摔在地上。他故意看自己笑话?!自从进了这段回忆之后,明曜发现的疑点实在太多,她年龄小,经事又少,如今的大脑简直是一团浆糊,只觉得自己受了戏弄,委屈、生气又不好发作,只能恨恨地瞪视着那个笑得停不住的青年,眼眶都红了起来。云咎回过神的时候,对上的就是明曜委屈得几乎掉眼泪的样子。少女生得好看,一双凌凌滟滟的桃花眼尤甚,此时那又大又圆的双眼毫不掩饰地望着他,眼眶眼尾均蒙上了一层绯红,更隐隐似有泪水在那眼中打转……他的笑意登时僵在了脸上,慌乱地想直起身安抚她。哪知因为这突如其来的动作,两人之间的姿势越发地尴尬,明曜几乎是整个人都坐在了他的怀里,那原本就无处安放的膝盖更是……她望着眼前忽然凑近的俊脸,眼睛一眨,两滴晶莹的泪珠直直落在他的手背上。云咎似被那泪水烫到,眼中的歉意越发深浓,刚想抬手替她拭去,只听“啪”地一声脆响——明曜一个巴掌干脆利落地挥在了他的脸上。少女的双眼如明星般亮得惊人,银发散乱,双颊飞红,贝齿几乎将殷红的唇瓣咬得失色。那本就过分惊艳的美貌仿佛被这一瞬的怒意点亮,照得整片西崇山都黯然失色。云咎怔然望着眼前这一幕,感到自己原本逐渐平复的心跳又不受控制地疯狂敲击着他的胸腔,甚至连脸颊的疼痛都抛诸脑后。他想起神鸟出世的那一天,莹蓝的光辉笼罩了整座神山,漫山遍野的草木都摇曳着盛放,方圆百里的鸟雀朝西崇山飞来,又被挡在了神域的范围之外不甘地鸣叫。他一路向光辉的源头而去,在花叶繁茂的楝树下看到了新生的神鸟。它那样小,甚至还无法稳当地站立,他无法相信这样弱小的生灵能迸发出那样耀眼夺目的光辉,更不敢伸手将它捧起。年轻的神明手足无措地望着它,直到它转过毛茸茸的脑袋,将目光落在了他的身上。鸟儿啾啾的鸣叫了一声,比石子落地的声音还要微弱,却在他耳边发出了石破天惊的轰响。他激动地望着它明黄色的大眼睛,期待着它是否会如同某些其他的神鸟那样依赖上出生后看见的“……”明曜在几息之后才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手上的余痛提醒着她刚刚那一巴掌挥得有多不留情面。她又想哭了,那双满是怒意的大眼睛中只剩下惊愕和迷茫,泪水如雾般氤氲在眼眶中,似乎下一瞬便要夺眶而出。云咎呆呆看着她几番转变的神情,心中觉得可爱,可他的笑意尚未淌出眼底,又见她双目泪湿润起来。“怎么了?”他心头狠狠一揪,本以为她解了气,谁知打了一巴掌,这小姑娘倒先委屈起来。——难道是觉得那巴掌太轻了?云咎当即开口:“你要是不解气,再来一巴掌便是。”云咎阴阳怪气的话她不是没听过,却是第一次讲那字句念得如此平静温和,可越是如此,便越令她惶恐。明曜闻言浑身一颤,越发瑟缩,眼泪控制不住地坠下来:“不……您说笑了,对、对不起。”云咎的表情在听到她的道歉后空白了一瞬,随即意识到:原来她竟是在担心自己下手过重了。明曜扇的那巴掌虽然来势汹汹,可落到脸上带来的痛感,比起云咎从小习剑时常受的伤来讲,却实在不值一提,他不知道该如何安抚眼前这泣不成声的少女,只能一遍遍重复道:“没事……一点事儿都没有,我不痛,如今已经没有感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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