根植于偏僻蛮荒、风沙肆虐的大地上,即使如今的社会结构和繁荣的魔法文明让魔族帝国成为了表面上十分先进光鲜的大国,其文化风俗依然未脱野性。不过也多亏了这激情奔放的魔族文化,即便身为魔王的人族私生女,林影在十七年间都不知道自己的父亲是谁,也毫无阻碍地受到了正式王女乃至王储的礼遇。——包括,在成人礼前夕,得以从王城热闹的舞会上,公开挑选一位共度成人礼之夜的“侍者”,合法的床伴。但林影也正因此苦恼得紧锁双眉,议员们的年轻子女一个接一个地蹦到面前邀她共舞,可无论他们脸上是热情献媚的笑容,还是故作姿态的端庄,她都提不起半点精神。侍候了王女多年的仆从蕾娜,心疼地看着她把红酒当水灌,一杯接着一杯,百无聊赖的样子。“殿下,我看刚才那个小哥特别帅啊,身材也一级棒,听说才十九岁的年纪就已经是赤月骑士团的正牌骑士了呢!”女仆说着,朝站在不远处和几人说话的高个少年努努嘴,看上去一脸的倾慕。但林影看也不往那里看:“我对男人没兴趣。”“啊、呵呵……也是呢。”蕾娜尴尬地僵了一下,似乎才想起自家殿下,从十四岁以魔王之女的身份公开露面以来,有过一点暧昧关系的绯闻对象也都是女性,赶紧赔笑。又望望场中一位正在舞动的长裙女子,推荐道:“那殿下,雷尔斯总督家的大小姐呢,您不考虑一下吗?人家和您同岁,这趟大老远从安夏郡过来,就是冲着您来的呀。”“没意思。”她也不喜欢同龄人,她们总是要么轻浮,要么狂妄,要么天真到有些愚蠢。林影只摇摇头,随手把空了的酒杯塞到蕾娜手里,敷衍一句就朝厅室一侧的露台走去。“哎,殿下,您要去哪里?”“有点热,我去露台那边吹吹风……不用担心。”虽然拒绝了女仆的陪同,但她的步伐明显有些摇晃。毕竟此前没有喝过多少酒的公主殿下,哪里应付今天接连灌进肚子里的酒精呢。但当凛冽的夜风扑面,趴在露台的栏杆上吐着酒气,华丽又单薄得与自己不符的礼裙之外,被悄然靠近的某人用鸦色披风罩住,朦胧间感受到的温暖和熟悉的气息,终于让林影落寞的心好受了一些。因此她几乎没有回头去看来者的面庞确认身份,就伸出手,拉住了那人还没来得及远离自己的袖口。“今天……我恐怕要辜负您的期待了,母亲。”少女的声音一如既往的平静,尾音却微微颤抖,略带一层委屈的哭腔。站在身后的人静默了片刻。响起的是稍显低沉,磁性优雅的年长女声:“阿影,你喝醉了,回房去休息吧。”“可是我……”“你喝醉了,不适合留在这里。如果闹出乱子让记者传出去,才不好收场。”戴着金属铠甲的右手,抚摸到了少女漆黑的发顶上,轻轻揉了揉她的发丝。然而,魔王的女儿并未因这个感受不到温度的安抚而放心,反倒抬起手臂转身,拍开了母亲的手。“可是我会辜负你的期待了!我不想选择舞会上的任何人,这次你又打算怎么向别人解释?您唯一的女儿不仅是个不会魔法的废物,还是个性无能的废物?”她口中说到“这次”,是因酒精在脑海中挑起了多年前的“上一次”记忆。那年林影刚满九岁,和所有帝国的魔族孩子一样,接受魔法测试,初次学习魔法的时候。因为是拥有无尽魔力的神王的子嗣,帝都魔法学院的专家教授们都来到现场,魔王的骑士团和随从都候在身边,还有不少知名报刊的记者也挤在场外。所有人都对她的魔法天赋抱有极高的期待。……结果却是,无论怎么测试,女孩别说让测试魔力天赋的水晶亮起,就连一丝魔力都无法察觉。现世半神、至尊魔王唯一的孩子,居然是个感知不到魔力,无法使用魔法的废物。林影始终无法忘却那天的场景。母亲坐在王座上,居高临下、面无表情地凝望了她许久,那张美丽而威严的脸上,始终都看不出是何情绪。直到某时起身一挥手,淡淡地对众人说:“都散了吧。”尽管在离开自己时,母亲如今天一样,伸手轻轻摸了一下自己的发顶,但那句不咸不淡的“不是你的错”,并不能给予女孩真正的安慰。因为即使母亲不说,林影也清楚,隔天魔王的私生女是个花瓶废物的八卦消息,就通过各种花边小报和人们的传言,流传到了帝国上下,丢了她的脸面,她不可能一点也不在意。否则也不会在那之后,直到自己十四岁那年,靠着魔石道具勉强考取了初级魔法使的证书,能够成为见习骑士后,魔王才第一次为她以王女的规格公开置办生日宴会,正式宣布这个唯一王储的存在。……不过那些事,确实已经过了多年。此时少女的爆发,似乎在魔王的意料之外。被猝不及防打开了的手铠在半空中停顿了一下,然而黑色发丝下那双黄金般璀璨妖冶的眸子仍目光定定,正逆着身后大厅里的灯光,显得依然是那么明亮和不可捉摸。“阿影。”听到母亲语调温柔的呼唤,醉酒的王女双颊绯红,朱唇微张,漏出比平常更沉重的呼吸。情绪显然被酒精捣得乱七八糟。她忽然抢在母亲继意味不明的呼唤后,再说出些什么话语之前,就扶着自己有点昏沉的额头,摇摇脑袋:“对不起,我失礼了……”“阿影,你喝醉了,现在回去洗个澡,早点休息。”魔王淡淡地说着,刚放下的手却一转握住了女儿的手腕,不由分说,就强硬地转身,拉着她往厅室里走去。和自己同样漆黑的长发从面前掠过,林影不知怎么有些心神恍惚,好像整场舞会都没有感受到过的悸动,却莫名其妙被此刻母亲的背影迟来地唤醒。她这才抬起眼来,留意到今晚魔王原来没有像平常一样穿着那身银红色的薄甲,而是穿了一套上衣下裤的礼服正装,简约的黑白配色,没了披风之后,只是一套黑色坎肩马甲和白衬衫的上身,看起来格外的单薄。“你会冷吗?”看着看着,她鬼使神差地开口。“嗯?”“……没什么。”魔王是神一样的存在,魔神意志在凡间的化身,兼具无穷无尽的魔力、盖世无双的武艺和非同寻常的智慧,这是全帝国的子民都知道的常识。完美的神王母亲,哪里轮得到自己担心呢?林影垂下脸去,觉得她真是问了个傻问题。被酒精笼着意识,林影没来得及反应过来自己是怎么被母亲牵着手腕,在众目睽睽之下像只没精打采的小鸡,低着脑袋跟在母亲身后从舞会现场早退,就已经恍恍惚惚地被带到了御池温泉。完全不记得身后的嘈杂和灯光,面前想要围上来的记者和好事人们,也都被魔王不怒自威的气场震慑,远远为这对全帝国最尊贵的母女让道。也不记得是怎么穿过昏暗的廊道,来到黑色城堡的另一座塔楼。“脱了吧。”直到女儿随着母亲的引导,乖巧地坐在了更衣间的凳子上,又看到母亲从自己肩上取下了披风,才后知后觉地回过神来。“什么?”“你喝醉了,现在该去洗个澡,然后早些休息。”林影愣愣地看着魔王低下头来,戴着铠甲的手和没戴铠甲的手一起绕过自己的颈子,去摸背后长裙的拉链,一下子打了个激灵。“等、等等,我自己脱就行了!”魔王的手确实停住了动作,但并未立刻收回:“我以为你醉得很厉害。”
“也没有到神智不清,连衣服都脱不了的地步啊。”林影晃晃悠悠地起身,轻轻挣开母亲的手,然后自己挨到一旁的柜子上,伸手到背后去摸拉链。但过去她不怎么参加舞会,就算偶尔几次公开露面,也多以见习骑士的打扮或者偏中性的贵族礼服出面,像今天这样穿长裙还是第一次。因为她今天在这场宴席上的任务,就是物色一个能在床上服侍自己的优秀“侍者”。很自然的,尝试了几次都没能成功拉开拉链。“好麻烦,该叫蕾娜跟过来的……”她烦躁地嘟哝起来,但很快冰凉的铁铠就替代她念叨的女仆,拨开了她绵软无力的手指,“唰”的一下就把身上的束缚松了开来。“啊……都说了我自己也可以……”“别逞强。”魔王语气一如既往的平淡,但短促的音节仿佛是严厉而关切地制止了女儿错误的表现。林影抬眸,望了望她金色瑰丽的眼睛,又低头,乖乖地放下了双手。肩带从肩头绕下,裙子滑落到脚下,围成一圈圈涟漪簇拥着少女白净的踝骨。当冰冷的无机质贴到胸前的布料和白中泛粉的肌肤之间,总是要强的魔王之女终于按捺不住地颤抖身子,蓝眸变得湿润,酸涩的脆弱化作呼嘶呼嘶的哭腔从鼻子里溢出来。“怎么了?”魔王好似奇怪地偏了偏脑袋,停住了拨开女儿底衣的动作。“呜、没什么……”林影摇头,但是酒精的烧灼促使她忍耐不住秘密,“我、我是不是很没用?作为你的女儿,我很失败吧,是不是……总是让你、让你失望……什么都,都做不到……”可魔王只是平静地看了看她发红的眼圈,好像不解地问她:“你为什么会这么想?”林影抬眼望了望母亲一如初建帝国那时的年轻美丽,而神色从容到有些漠然的脸,几乎是抽噎了起来。“我、我明明是你的女儿,可是不能自己产生魔力,费了好多年的工夫才靠着魔石道具跨进初级魔法使的门槛,比同龄人都晚……那个时候害你、害你不得不向大家承认我只是你和异族情人生的杂种,连魔族都不是……现在我又、又搞砸了舞会,还不能好好听你的话,自己脱下衣服洗澡……”酒醉中的人思维全然跟着感情走,她想起了很多让自己伤心的事。而且由于她的目光从小就总是追随着所有魔族眼中最伟大最强大的,也是自己本该最亲近,却因各种缘故无法靠近的人,她想起的许多伤心事也都和魔王间接直接的有关。不过,最最让她难过到崩溃的,大概还是——“所以你、你那么长时间不来见我,我想努力成为你的亲卫骑士陪在你身边,你都不允许,只把我调到巡城队的护卫官那边见习……都是因为,我只会让你失望吧?”魔王微微张嘴,似乎想说什么,但一时没有说出口,又陷入了沉默。最终只是改抬起没有被铁铠覆盖的左手,轻柔地拭了拭林影泛红的眼角。“不,我看到了你付出过的努力,将你调到巡城队见习,只是因为我希望你能多接触基层。比起让你留在我的身边做装饰品,这对你的能力提升,在公众面前的舆论造势都更有好处。”原来是这样。林影本能地瑟缩了一下,却最终没有躲开,由母亲弯曲的指节紧贴自己的面颊。她对自己这个没用的孩子,还是有期待的吗……很久都没有被母亲的体温触碰了。林影差点忘了,魔王自己也不是纯血魔族,所以体温相比起她平日里更熟悉的魔族女仆蕾娜而言,要更凉薄,几乎只比右手上那层铜铁多一点点柔软的热度。可就是这一点点的温热,已经足够让她安心。就像母亲金黄妖冶的双眼,尽管看不出情绪,可是只要能被其注视,林影就仿佛能被那晨星般的光芒温暖。“妈妈……”不自觉地呢喃出声,也许是魔王垂落下来的吐息也太过温柔,让林影泡在酒气中的头脑更加发晕。“抬手。”“嗯……”于是她乖顺得像个任人摆弄的布娃娃,在裙摆和内裤跌落在脚边时,都忘了害羞和挣扎。全身光溜溜地站在母亲面前,少女却只乖乖地抬眼,望着母亲这么多年来都不曾变化的秀丽面容。仿佛回到了还很幼小的时候,那时她总是仰望着母亲,被母亲用一根手指牵着,母亲在她眼里是那么高大,疏离却又亲切。即便现在,马上就要十八岁成年的自己,个头已经只比高挑的母亲稍矮一截,不需要昂起脖子去仰望她,也已经无法被她抱在腿上,缩在她的怀里安然酣睡了。“……是呢,小时候,我还因为做噩梦害怕,大半夜跑到你的寝殿要你抱着我睡过。”林影无端回想起遥远的记忆,因醉意泛着红晕的脸上浮现出一丝怀念的笑意。她记不清那时大半夜被女儿敲门撒娇的魔王,脸上是怎样的表情。当初新生的帝国也才走上正轨不久,作为帝国皇帝的母亲日理万机,幼小的自己还只是个未被公开的私生女,平常都由魔王亲信的骑士和女仆们照料教育,能面见母亲的机会都不太多。但也许是骑士们都说,她还在襁褓里时,就被魔王抱在马背上一起征战四方,所以幼小的王女总是惦记母亲的拥抱。无知者无畏的幼孩,经常不顾周围人的眼光,在魔王经过偏殿的院子里时,就踉踉跄跄地跑上去要妈妈抱。这样想想,当时的自己一定给母亲添了不少麻烦吧。所以后来渐渐认识到了母亲崇高的地位和身份,林影才惭愧地明白,自己只有努力变得优秀和强大,成为能够不辱没母亲光辉的合格王储,才能有更多机会坦然地见到母亲。金眸微垂,看着女儿的表情自顾自地变来变去,魔王的嘴角牵着温和的浅笑:“在想什么,阿影,今晚也想要我陪你过夜吗?”林影愣了一下,腼腆地笑道:“怎么会呢?今天我必须要和自己的‘侍者’过夜才行,外边的记者都等着八卦我喜欢什么样的类型呢。”说着,她那黏滞在回忆里的意识飘回了现在,抱着双臂,摇摇晃晃地朝氤氲水汽的浴池走去。“谢谢妈妈,我先去洗澡了……今晚能见到您、您能陪我走到这里,我已经很高兴了,接下去就不麻烦您了。”林影背对母亲作别。尽管嘴上笑着,被水雾笼罩的天蓝色眼睛却被寂寞充盈。坐进温暖的水流,少女将自己光滑白皙的身躯抱得紧紧,缩成了一团,贴在池壁的角落里蜷着。今天真是喝多了。她想,不然自己也不会莫名其妙感到这么难安,还在这么重要的舞会上闹别扭。是的,一直以来,她一心为了做好合格的王女而拼尽全力,没有魔法天分就依靠道具,体能和力气比纯血魔族的同龄人弱就多花时间每天锻炼,站在众人面前接受采访会紧张害怕,也努力通过练习演说和女仆们的排练帮助克服……不管是怎样艰难的事情,林影都跌跌撞撞地跨越阻碍,走到了今天,成长为一名能够昂首挺胸站在台前,很受国民欢迎的王储公主。可是为什么,偏偏是在成人礼的舞会,这种随便选个要员贵族家的孩子演演戏,都可以应付过去的简单小事,她却不论是理性还是感性都无法静下心来抉择。……她竟然是如此恐惧,被外人发现那连自己都搞不清楚原因的……秘密。“阿影,你今晚打算和怎样的人度过,已经有想法了么?”身后冷不防地响起熟悉的嗓音,林影肩膀一震,才从混沌的情绪里将自己拔出来,抬头循声侧过脸去。却见不知何时褪光了衣物的魔王母亲,已经走到御池边。她把两条浴巾轻轻迭放到池边的地砖上,就慢慢把脚放进水里,坐在池边微笑着垂眸,看向神情呆滞的王女。“母亲……呃、等等,您、您也要洗澡吗?说起来,今天晚上您难道没有其他安排,还专门来舞会?”“没有安排。今晚可是我女儿的成人礼,我当然要空出时间来看看。”魔王嘴角浅浅的笑意不改,起身站进水里,朝林影走过来。林影不明白自己的脑子为什么会迟钝起来,也许是酒意上头的缘故。但她后知后觉地想起来,这确实是她第一次看到母亲的裸体。毕竟从小她就有母亲安排的仆从照顾,没有机会也没有那个必要和母亲共浴。偶然有过一两次母亲给她换装擦身的时候,也不过是自己还很年幼时,单方面得到母亲的照料。而现在……她才发现,卸下了所有的衣装和铠甲,被整个魔族帝国的臣民视为现世神王的伟大存在,看上去也不过是个美丽成熟的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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