排戏。
小七嘴唇乌紫,鼻尖通红,模样看着憔悴,一双眼睛却清透,眸底隐隐摄着一股怒气。
陈拂衣已亡故许久,小七这一提,那些个灯下共撰共赏风月戏的旧事又鲜活起来,离了梨园之后,拂衣的确常写戏本,而他临别前作的词曲——小七的神情不像是有求于她,若这出戏特殊到要小七特意要在这时告知她的地步——
一个转念,久历商行的林携玉就回味过来,戏本里写了些什么。
对拂衣坦然地一口一个父亲,还要去排拂衣记了他们相处经历的话本——小七彻底不把他们视作亲人了。不,还有一个淮儿。眼前闪过八女的面孔,她无不复杂地想:
命运作弄,前些日子淮儿出走,她心急如焚怒不可遏,今番却又觉得庆幸了。
“好。”干练精明的妇人难得展露倦色,林沅对姊妹的态度已让她心灰意冷,林湘的疏远更往她心底又铺一层寒霜,半阖了眼,她道:“等身子好些了,去找你岚姨,和她一起认认帝京的戏班子。”
她应得这样痛快,反倒让林湘不知如何是好了。
排戏是她早早就定好要做的人生大事,可戏目登台之前,第一步总要先征得故事原型的同意。
这话说得轻巧,但该如何做到,林湘却一直没有法子。毕竟,陈拂衣视角所写的戏本里,林携玉的行为被骂百句渣女绝不过分。对方是个有头有脸的一方巨贾,哪里能丢得起这个丑呢?
利用对方的补偿心理达成目的,是她迁怒于林携玉才生出的卑劣想法。眼前这个人不会看不出内中关窍,却不假思索同意了。
理智回笼,林湘的脸一气儿红到耳根。
林携玉这人到底是怎样想的呢?坏也不坏彻底。
她到底不是个心机重的姑娘,利用人时自己也不坦然。“不用!”尖着嗓摇头,林湘急得咳了几声,半晌才缓过气,较真道:“这是……我的事……”
这是她欠“林湘”的,只是她自己的事,和旁人都无干系。
这些时日的相处里,林携玉深知七女的执拗与倔性,明白无论如何也劝不住对方,她没有去劝,只道:
“淮儿的父亲太娇惯她了,将她纵得天真任性,你既然和她要好,记得日后多来看看,带她出去走走,挫挫她的小姐脾性。”
“……我省得。”
二人相对无言。
这样的尴尬气氛没持续多久,很快,林淮带着大夫进了门替她诊脉。
许是心里有气,她对林携玉行礼时的表情不情不愿的,一张嘴都可以挂油瓶了。
偌大的林家,竟还有人是向着自己的。由大夫把过了脉象,躺在床上,乖乖任林淮替她掖好被角,林湘心中暖意徒生,面色柔和不少。
见状,林携玉挥退府医,吩咐下人煎了药来,旋即离了屋子。
初一的夜晚并不见月光,走在提灯交映的青石路上,林携玉回望身后的建筑。沅儿的院落于黑暗中静静伏着,不声不响,那里头现有她叁个孩子。
叁人剑拔弩张。
沅儿是个有主见的,他的想法,谁也改变不得,只盼个中的淮儿和小七,能久久的和睦友爱才好。
此时的她并无法想象,这件闹到让小七与林家断了关系的事,竟然也能有转机。
话分两头,按下不表,且说另一边的林湘和林淮。
坐在床边,林淮摸了下病人的额头,她并不懂这些,只觉得指下温度有些烫了,但好像不是特别过分,便收回手,又掖了掖被子,不慎将被角带了出来,她又忙塞回去。
林淮咬着下唇,一声不吭地忙来忙去,林湘知道,以这姑娘的性格,能这样安静,大概是有话不好开口。
“和你无关。”小傻子眼睛里还织着红血丝,林湘尽量将语气放得柔和,劝她:“这是我和……林沅,个人的恩怨。”
“是我…”林淮又想哭了,尾音发颤:“七姐你又没惹她,都是因为和、和我要好……上次因为我,这次也是、是我……”林沅不敢对她动手,就来动七姐了。
头一次林湘落水,她惊惶无状,午夜梦回还常想起,但那担心只是因为对方是她的亲人。可这次不是,水面的波纹一圈比一圈小的时候,林淮发现,自己想象不出七姐死掉会是什么样子。
她有好些个朋友,平日和冯文瑜关系最好,可她们到底不是亲人。
她也有一父同脉的阿姐林渭,但两人差了年岁,阿姐又在母亲身边长大,相处时总少了份亲密。
只有七姐,肯像父亲那样顺着她,却又教她道理,告诉她怎样做不对。
没说两句,眼前的姑娘啪嗒啪嗒直掉金豆子,林湘无奈极了,到底谁是病人?哪个来照顾哪个?
“眼睛不酸吗?”她问。意识不清醒的时候,她记得林淮就在哭。真像名字似的,水做一个人。
“你拿我取笑——”小姑娘止住眼泪,委屈地控诉。
“没有。”努力端正神色,看着林淮,她慢慢说:“不是…因为你,林淮,你记着,我和林沅有,自己的…恩怨。”
林淮似懂非懂点头,七姐好像真的不是在骗自己。
和林沅的恩怨该怎么了断呢。
和林淮说着话,一时半刻,林湘还真想不出好法子。林淮义愤填膺地说着她昏迷过后的事情,嗔怪母亲偏心,又说今后定然会想法子为她报仇如何如何,不时还要问问林湘的看法。
面前眼睛通红的少女目光那样干净,眨也眨的,连报仇也净是些小孩子的手段,反衬得她心底叫嚣的想法脏了。
“你也想…吃馄饨?”林湘问。
林淮身份特殊,林沅不会轻易要她的性命,但若总受到骚扰,保不齐林沅会做什么。毕竟,她现在清楚了,哪能和一个杀手讲珍惜生命不乱杀人呢?
想到林沅今天的种种言行,愣如林淮也打了个寒噤,偃旗息鼓了。
到底不甘心,很快,她又冒出一个念想,“那个懂点武艺的小厮——”林淮眼神炯亮,“叫什么竹峙来着?今天他以下犯上,被打死也不冤枉,林沅偏要保他!我再去禀了母亲,要来他的身契,定要他十倍百倍——七姐,七姐,你在听么?”
林淮没有回话,睁着双眼,她心底惊起滔天巨浪。
“竹峙”。林沅叫他时,林湘听得分明。
为什么他会在?
作为林沅剧情前半段最得用的武力王牌,竹峙向来隐于幕后,几乎无人清楚他和林沅的联系。怎么,今天他却现在了人前?还是大大方方以竹峙这个名字出现?
只是为了制住林淮,再跳水把她捞出来,任一通水性、力气大的下人便可,而林沅却毫不遮掩动用了他。
事出反常,必有其因。
眉间深蹙,小说的剧情和与林沅的数次接触件件在她脑中拉长慢放。
“竹峙,给小七撑伞。”今天下午,林沅点出了竹峙的名字。然后呢?她因为这个名字,仓皇无状,向后猛退数步,而林淮发现了她的不愿,出言维护了她。
问题就出在这里——
她不该有那么大的反应。
她不该因为竹峙的靠近浑身僵硬、警惕不已。无论是作为穿越者林湘,还是作为林家小七林湘,她都不该认识竹峙,更不该知道这个名字所代表的意义。
如果林沅直呼竹峙之名是为了试她的反应……
想清楚个中关窍,林湘只觉得,心里那把从清醒后就没熄灭的怒火,烧得越发旺了。
“七姐?”林淮还在叫她,眸露担忧:“你是不是不舒服?”
“嗯,不舒服。”盯着寝床销金的帐顶,她重复道。
从头到尾被牵着鼻子走,怎么会舒服呢?林沅真是好算计,一步步算准了她的心。
林湘看书时就知道,林沅爱用阳谋,好一个阳谋,直叫人看出了圈套,也要认命往里跳。
夜更深。
连瑛从东厢出来,守门的小厮打了门帘送她入了正堂。屋内条案花几、壁上字画、架上宝瓶,件件皆非凡品,只叫诗书礼乐之家见了,也须震撼叁年,直叹里头住了个王侯将相。
连瑛却是早见惯了,移步行到内室,她冲东墙边那张黄花梨木寝榻跪下,道:“主子,七小姐人已经醒了。”犹豫再叁,她又添了一句:
“七小姐她看着不大高兴,或许是对主子……心怀怨愤。”
事实上,若是没有怨愤,才是一件奇事。
连瑛想不明白,主子无缘无故的,为何偏又作弄七小姐,用的还是之前的法子,这种一而再的行径,不是平白给正夫一系递把柄吗?
这不,八小姐将主子的行径向林娘子处一告,主子就……又吃了一顿鞭子。
林沅自然能看出连瑛的疑惑,可他并不觉得自己有替手下人解惑的必要。
颔首以示知晓,他并不开口说话,连瑛知趣地请辞退下,她是个贴心的下属,聪慧得恰到好处。
屋里的血腥气还没散去,糅着一股伤药味,披了外袍勉强坐在书案前,盯着纸上浓墨洇出的“林湘”二字,林沅一言不发。
那个毫无科学依据的二次实验只是顺便,之所以有今天一事,他有自己的考量。
从数次接触看,林湘是外柔内刚的性格,面对他时的态度矛盾得过分,一方面对他毫无理由的亲近信任,另一方面,又谨慎地不愿接近半步。
“穿越”,对二人的遭遇,她是这么叫的。
毫无疑问,对穿越、对他本人,林湘都藏了许多秘密不肯倾吐。想撬开对方的嘴,无非叁种解法:一则严刑逼供,二来慢慢取信,叁么,因势导之。
“势”已经造好,现今,只等她入局中。
一条性命险些丢失,怨怒之下,只要有些血性,林湘必然要以牙还牙。然而,她无权无势,只有对自己过分了解这一个依仗,甚至清楚他身边有个竹峙。
那么,她会怎样报复呢?
对这个迷雾般的同乡,林沅难得心怀期待。
种种可能性在心里浮现又隐去,不可避免的,他又回想起那个女人入水前,又哭又笑的矛盾情态。
泪珠不争气的从月牙弯弯的眼睛里滚落,她勉强笑着,眼中点点哀恸破碎的水光。
“你不像好人。同样是穿越,你看着就像那种身怀绝学、游走于黑白两道的主角,什么鬼医圣手、特工雇佣兵……网文里都是这么写的!”
被戳破身份第一日,林湘矢口胡言,谎话说得活泼。
蠢笨,既已清楚他不是好人,还要去信。
容色艳丽的男人垂下睫羽,抬手涂掉了纸上用笔颇深的汉字,随后轻唤一直躲在屋内的下属。
“竹峙。”
身着黑衣的刺客迅速现于人前。
“我有个任务要交予你。”他说。
吃馄饨:吃板刀吃馄饨,就是黑话啦,吃板刀大概是先给一刀让你淹死,吃馄饨是直接淹。
我调高了湘湘的智商。要和林沅斗,她要再聪明点。
又,林沅是那种坏得理所当然的男人。毕竟是个杀手嘛,他的世界一点儿也不干净。
但有一点,算阿鱼给他的找补吧,就是,他算计人同样坦坦荡荡,可以说是另一种层面的光明正大(bh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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