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短二十日,行军上千里,连下十余城,虽然都是挑清军配置空虚的地方走,却是相当巧妙,又极为果断,顿时让原本处于优势的多铎等人陷入被动。
此时,李定国已经拿下永丰、玉山、江山三县,距离清军多铎集团不过二三百里。
江西周边
当然,这般胆大冒险的操作也并非没有坏处,比如说,此时李定国的辎重补给已经基本断绝,粮食尚且可以靠地方征集,弹药是真的没办法了。
当然也不是全无办法,比如,位于浙东浙南的吴王所部也可以接济一二。
但无论如何,从此之后,双方之前那脆弱的平衡被彻底打破,大战一触即发。
军山湖(上)
何洛会望着远处的袁州府城宜春,实在有些不甘心
过去的二十多日里,他和赵印选所部在袁州互相撕扯交战,长达一月之久,自从之前在刘芳亮所部空心方阵前吃过亏后,他便不再和明军正面交锋,而是利用骑兵机动性四处袭扰,令明军无法集中精力围攻宜春。
但就在两天前,一封快马军令从鄱阳方向传来,是多铎的意思
放弃袁州
何洛会难以理解对方的心思,但命令就是命令,更何况多铎身为东路领军亲王,本就有决断擅专之权。
三千镶白旗满蒙骑兵和数千绿营精锐,从袁州府东侧分宜县遁走,经丰城撤往多铎所在的饶州。
这意味着,多铎麾下镶白旗满蒙汉全部力量共计一万三千余人全部在鄱阳湖周边集结,这是肇庆政权砥定以来,所面对规模最大,最完整的八旗劲旅,从旗主到下面的牛录,几乎全部到齐。
骑兵纵横奔驰,赵印选根本追击不及,只得坐视对方离开。
次日明军进入宜春,袁州基本落入赵印选掌控之中,但他却并未因此而感到兴奋,是个明眼人现在都能看出来,清军在鄱阳湖东侧聚集了庞大的精锐野战兵团,是要和明军决战了。
果然不出所料,两日之后
光烈二年,同时也是顺治五年
八月十五日,中秋
满清水师统帅,江南巡抚张存仁亲率大小战船六十余艘,从渚溪镇南部的天然港口,芦潭、吴城企图登陆,随行的还有四千绿营精锐和一个镶白旗甲喇。
经过了二十多日令人窒息的沉默,整个战场犹如突然沸腾的油锅瞬时激起千层浪。
焦琏部赶忙南下截击,与此同时,湖面上,水师统领蒋挺、余龙、赵任分统四万兵马,战船近三百艘,先夺下湖东侧不远的左蠡作为滩头阵地,进行登陆,准备随时围攻拿下都昌。
此时位于都昌的,正是刚刚逃到了东岸不久的谭泰所部!
“各就各位,放!”
炮营参将一声高喝,传令兵彩色令旗挥舞,一排排黑洞洞炮口轰隆作响,火光迸射,硝烟在湖面上形成一阵阵云雾,将战船笼罩在内。
滚烫弹丸飞旋而出,势如崩雷,无坚不摧。
谭泰口中有些苦涩,他妈的,都昌可不是九江啊,哪里能经得住这般折腾?
都昌原本也就是县城而已,并非能和九江那般千载雄城相比,连羊马墙都没有,只有一道不足两丈高的夯土城墙,而明军却是下了血本,整整拿出一个炮营,五十余门野炮横锁湖面,响彻不绝。
“轰!”
一枚数斤重的铸铁弹丸带着蓬勃冲力砸在城楼上,一处女墙当即坍塌下来,尘土将两名士卒埋在下面,挣扎了好一番才爬起来,而明军的炮火却是接连不断,可以预见,最多不过三日,这道城墙就得变成破砖烂瓦。
谭泰忧心忡忡,城内不过五千多守军,还都是之前从九江方面撤下来的残兵,惊弓之鸟,难堪一战。
想到此处,不禁南望皱眉,心中悠悠
这豫亲王到底在想什么啊?这二十天来,多铎不仅没有发动总攻,而且还一味收缩兵力,放弃了许多地盘,先是九江,然后是袁州,现在据说吉安方向也要放弃。谭泰、何洛会等江西各地的八旗将领都被召回,镶白旗和十几万绿营大军聚集在饶州府一地,却是按兵不动,不知作何打算,只是在鄱阳县城遥遥观望。
鄱阳湖对峙
同样心中充满愁虑的还有九江的朱由榔
经过两年多短暂的军旅生涯,朱由榔虽说距离李定国这种军事天才和李过、高一功等沙场宿将还有十万八千里,但起码已经逐渐脱离了一无所知的小白境地,起码能够听懂看懂许多双方指挥操作了。
傍晚的军营中,将士们已经开始休息宿营,大帐里,朱由榔和李过这位主帅正一起掌着火烛,打量地图。
“赤心将军,这多铎是在干什么勾当啊?九江不要,袁州也不要,只是一味收缩兵力,却又按兵不动,实在令人费解。”
由于军中有两个李姓都督,朱由榔常常以他们的字号来称呼,将李过叫做“赤心都督”,李定国称为“宁宇都督”。
虽说朱由榔很少干预军事指挥,但他依旧乐于亲征,因为这最能拉进自己与军中将士的联系,也能和自己的将帅们建立感情。
比如说,经过了两年多的“解衣衣之、推食食之”,他和李过等原顺、西将领之间相处的已经相当“君臣相得”了。将心比心,尤其是常年厮杀,看似粗鄙的武人,其实他们比文官更在意朝廷的尊重与认可。
朱由榔自即位以来,一方面从不瞎指挥,尊重将领意见,对于自己不了解的事情绝不发表看法,只让将帅们讨论。另一方面住在军营里的时间比住在宫里的还要多,即使是在肇庆,他都要固定每月至少有三分之一以上的时间跑到军营里,和教导师或者其他卫戍部队的将士们待在一起,这个时候,哪怕有紧急奏折,也要递到军营里批示。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东征以来,朱由榔不带妃嫔、内侍,身边只有一个亲卫将佐李景兴护持,饭食与一般将佐无二,每日必亲自着甲巡视军营,安抚士卒。
拿下九江后,朱由榔依旧保持作风,不入府衙、不住宅院,带着李景兴的亲卫跑到城外大营,和李过他们住在一起。
因为他知道,对于此时的他而言,什么都是假的,只有这支辛辛苦苦、东拉西扯来的二十万大军是真的,这就是他朱由榔的全部依仗所在,就是他的命根子。
李过沉声斟酌道
“陛下,如臣所料不差,多铎的目光不在九江。”
言罢,李过将手中火烛缓缓下移,指着地图一处开口道
“而是在这,军山湖!”
他今年刚刚四十八,对于这个年代而言,已然算是老将了,多年军旅生涯或许没有赋予他李定国那般天马行空的想象力,但却给了他看穿风云的锐利的双眸。
军山湖是位于鄱阳湖最南侧的一处水域,原本唤作日月湖,盖因湖中曾有两座小山,东为日,西为月,地势险要,矗立湖中。
元末明初,朱元璋、陈友谅大战于鄱阳湖,两军战船在此厮杀,故改称军山湖。
历史上的鄱阳湖水域多次变化,后世时,军山湖和鄱阳湖随着地形运动变成了两个湖泊,但这个时候,两者还是连接在一起的。
而两者之间联系的咽喉水道旁,称作邬子寨,卡在两湖之间。
“多铎所望,恐怕是想集中全部军力,从此突破,而后由进贤北上南昌,切割我军与赵印选、郝摇旗联系,而后和张存仁两侧夹击我部,决战于南昌北部平原地带!”
听完李过解释,朱由榔仔细端详了一番,问道
“那我军应当如何应对?”
李过沉吟片刻道
“如今有三策可以应对,下策嘛,加固九江城防,利用坚城,使多铎顿兵于坚城之下,等对方兵势消耗得差不多了,再联合宁宇都督和赵、郝二将决战于九江城南。”
“中策则是,现将大军移驻南昌,经营鄱阳湖南侧防线,然后……”
朱由榔突然打断,决然地说道
“将军不必如此,朕并非固执不听劝的人,你直接说吧,上策是什么?”
经过两年多和各种各样的文武官员打交道,朱由榔积累了许多经验,比如说,当一个大臣在你面前提什么“上中下三策”,其实他就是想让你采取上策,只不过怕你有意见,毕竟古代君王总是忌讳下面的臣子对自己指指点点,叫自己做事,所以就摆出一副“仅供参考”的架势,让你决策。
但朱由榔并不喜欢这一套,身为后世人,他对这个年头那些个帝王权术其实没啥认识,在他眼里,李过是专业人才,自己是门外汉,哪有门外汉替专业人才做选择的道理?
李过闻言,一时哑然,突然想起了出征之前和堵胤锡的那番言语,不禁感慨,这位天子,一没有嘉靖万历那般玩弄人心的权术手段,二无太祖成祖那般神文圣武的本事,却能将光烈朝廷,出身复杂的文武百官们牢牢拴住,靠得便是这推心置腹、用人不疑的真诚吧?
人心都是肉长的,士为知己者死,女为悦己者容,倒真是有一番光武帝刘秀、昭烈帝刘备那般人格魅力了。
随后才坦然说道
“上策便是,我军主力不必纠结九江,南下,抢先进驻军山湖!”
军山湖(下)
“如今鄱阳湖两侧对峙,虽然看似清虏军容更盛,但细细而论,只以水师而言,清军是不如我军的!”
李过斩钉截铁道
“军山湖地势险要,大军难以绕过,昔日太祖与陈友谅大战之时,便是两军阵战焦点,我军必须抢先进占!反正都要决战,与其在九江、南昌这般一马平川,毫无屏障的平原地带,为何不干脆在军山湖这等水陆交错,骑兵难以奔驰的险地决战?”
朱由榔还是有些忧虑,摸着自己颔下短须,踌躇问道
“那多铎也是宿将,难道会如此犯蠢?明知道军山湖地势复杂,还要在此与我军决战?”
李过目光灼灼,肃然回答道
“会!因为陛下在那儿!”
朱由榔竟是愣住了,他其实早就有些猜到了,但说实话,他怕了。
是的,虽然他知道李过说得是事实,只要自己亲往军山湖,多铎无论怎么布置,都不敢绕过自己,也不会绕过自己,因为南明这杆抗清大旗能够搞到今天这般如火如荼,归根到底就是自己这个核心人物能够联络各方,能够利用自己的身份来安抚、收编来源复杂的各种抗清势力。
只要拿下朱由榔,南明政权的瓦解只是时间问题,多铎无法拒绝这种诱惑,任何有决断、有雄心的将领都无法拒绝这种诱惑。
可是,他还是怕了,在潮惠之战时,佟养甲的箭矢距离自己不过数尺,他没有害怕;龙场驿前,只身入万军之中,面对一众杀气凛凛的武将,指天盟誓,他没有害怕;桂北之战时,孔有德大军差点就攻破城池,他亲身上城督战,手刃清兵,他没有害怕。
可现在却不一样,他已经不是那个刚刚穿越过来,人生地不熟,和这个世界格格不入,每天生活在惶恐与紧张之中,清军兵锋近在眼前,进是死,退也是死,秉着一股大不了十八年后又是一条好汉的“应激综合症”,干脆破罐子破摔的朱由榔了。
他已经开始融入这个世界了,他有了自己的家人,有了自己的孩子,有了自己在乎的一切,有了难得可贵的归属感。
于是,他就害怕了。
李过并没有劝谏什么,只是一言不发,低头拱手等待天子训示。
可他越是这样,朱由榔心中就更加有一种羞耻感,面色都有些涨红,他有着一个后世的灵魂,无法向这个时代的价值观那样,心安理得的将自己的个人安危凌驾于军队和国家荣辱之上。
从这个时代的价值观念来说,朱由榔能够亲临九江这种前线就已经是很负责了,如果战事有变,应当是李过等人放弃一切,哪怕牺牲全部军队,也要护佑朱由榔撤离江西才对。如现在这种,还要要求天子继续往前线,还是决战战场中心推进,简直是无君无父。
可后世从小接受的教育告诉他,此情此景,如果说出一个“不”,是何等的懦弱与卑劣!
朱由榔突然跳过了这个话题,轻声发问
“将军家中这两年如何了?”
李过悄悄打量了一眼对方有些涨红的面色,却是会错了意,以为天子发怒,这倒也是,如此“置君父于险地”的建议,若是换作朱祁镇或是万历之类,怕都已经让人推出去砍了。
只是,心中到底有些失望叹息。
“臣内子数年前就已殁于乱军中,只留下一子,如今已然成年,正在军中效力,为阵锋千总。”
朱由榔沉默片刻,浅浅低下头来,有些不敢和这位百战余生的老将对视。
“赤心,说实话,朕……朕怕了。”
李过闻言惊讶哑然,一时竟不知说什么好,顿了半天才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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